恰好贤妃抱着十皇子过来,听说了这遭事,便柔婉劝道:“圣人云,匹夫不可夺志也。您便是把傅二公子押回了燕京,强令他与大公主成婚,他心里未必肯爱重公主,公主的脸面是挣回来了,这辈子的幸福却是断送了。”
太后觉得贤妃说得有理,但仍然有些微妙的不甘,“咱们公主的出身、模样、性情,都是出挑的,傅家那个哥儿凭什么拒婚?他只是没见过柔则,他要是见了柔则,一眼就能喜欢上了。”
贤妃莞尔笑道:“说不定傅二公子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太后娘娘,不如把定远侯夫人召进宫,问问她的意思。”
婚姻大事,终究要遵从父母尊长之命。太后微微颔首。她觉得傅延之是个不错的驸马人选,若果真和柔则成了,也是美事一桩。
于是隔日一早,万氏坐着一顶小轿来了禁中,径直去慈寿宫拜见太后。
万氏生得美貌,太后年岁大了,就喜欢她这种夺目鲜妍的长相,便慈爱地唤她近前,问了她的出身年岁,赏了两只翠玉镯子。然后才渐渐扯到傅延之的身上,“听说你膝下有个嫡子,近日出门远游了?”
万氏来的路上已经猜到了太后召她的缘由,此刻听了这句问话,便是不慌不忙地一笑:“这孩子身体一直不好,说是远游,其实就是挑个气候温润的地方休养身子罢了。”
太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身体不好?那可不能让他尚公主,没的让柔则公主守着一个病秧子过活。
太后心里已把傅延之否了大半,却还是一脸关切地问道:“怎么就身体不好了?平日都吃什么药?”
万氏道:“劳太后娘娘挂心,犬子先天体弱,自打出生,就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大夫也瞧不出病症,只肯开一些平和温补的药方,就这样长到两岁多,话都不会说,可把臣妇急坏了。”
太后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两岁多还不会说话,别是个痴儿吧?
果然还是应当把定远侯夫人唤进宫见见。柔则公主听信世人传言,还当定远侯次子文思敏捷、锦心绣口——倒是过分溢美了。
这天过后,太后就再也不提让傅延之当驸马的事了。又问柔则公主:“先前那个内阁大学士,叫吴之材的,你看怎么样?”
柔则公主忽地想起谢怀璟说此人“算不得良配”,便摇了摇头,“皇祖母,再换个人吧。”
谢怀璟真想派私兵把傅延之揪回来。
但他近来实在忙得抽不开身——秋闱已经落幕,泄题一事终究还是走漏了风声,举朝哗然,天子下令严查。谢怀璟缓了两天,等天下学子都知道了这回事,闹得满城风雨之后,才拿出了吴之材和今年一个吴姓考生往来的书信。
铁证如山。天子震怒——也不知是因为吴之材违反律令擅自泄题,还是因为太子处事果决锋芒毕露——御门听政时,吴之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侍卫蛮横地扯下官服官帽,入狱听候发落。
消息传到宫中,柔则公主这才明白谢怀璟为什么说吴之材“算不得良配”。想到自己与谢怀璟并非血脉相连的亲姐弟,谢怀璟却能这样提点自己,心中倒生出了许多感激。
这场风波过去之后,也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宫中设了团圆宴,谢怀璟自然要回宫赴宴。进宫前去瞧了眼阿鱼,阿鱼正在厨房里舀豆腐脑吃——早上才做了一缸豆腐脑,甜口的咸口的都吃过了,她打算再试试辣味的,炒一份辣椒油,拌点花生米,搭着蒜蓉香菜碎,趁热淋在羊脂玉般细滑的豆腐脑上。
那豆花已放凉了,本身就带着微微的甜味,辣椒油却是滚烫而麻香的,一冷一热、一甜一辣交汇在一起,想想就觉得好吃。
谢怀璟站在厨房门口,看了阿鱼好久。中秋团圆佳节,原先他还担心阿鱼会觉得孤独冷寂,特意过来瞧她,哪知道她这般自得其乐。
就好像……有吃食陪她就行了,他这个太子倒很无关紧要。
谢怀璟抿了抿唇,走进厨房,道:“阿鱼,收拾一下,随我进宫去。”
阿鱼才发现他来了,匆忙行了一礼,一脸疑惑:“进宫做什么?”她看上去似乎不太乐意,“还要换一身衣裳。”
谢怀璟说:“……带你去吃中秋的筵席。”
阿鱼连忙应了,“殿下等我一会儿,我换身衣裳马上就来。”
谢怀璟有些无奈,总觉得用吃食引诱阿鱼的手段很末流。但他诚然没有别的法子了。当然,他也可以端起太子的架子,命令阿鱼时刻陪伴,但谢怀璟不想那样做。他总觉得一旦他用太子的身份和权势去威逼、胁迫阿鱼,阿鱼一定会恨他的。
不过让阿鱼随他入宫,确实是临时起意。近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谢怀璟总喜欢让阿鱼时刻待在他的身边,若他要见外客,阿鱼不方便陪同,他也要知道阿鱼的行踪才会安心。
幸亏傅延之离京云游去了,若他还在京中,谢怀璟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太子府离禁宫不远,坐上马车“哒哒哒”徐徐前行,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阿鱼是以太子侍女的身份入宫的,因而入宫之后,她只要一直跟在谢怀璟身后就行,别的事都不用管。
宫宴摆在正仪殿,因是中秋,两侧窗牗都敞着,抬首一望,就能看见一轮圆月悬在桂树上。殿内摆了不少鲜红釉瓷瓶,瓶中插着刚刚折下的桂花枝,如水西风从门窗递了进来,那清淡雅致的桂花香便飘得满殿都是。
宫女们呈上新鲜的贡梨,已经切好了,色泽如玉,清香多汁。谢怀璟把贡梨盘子递给阿鱼,阿鱼便拿签子取了几块贡梨,背过身悄悄吃了。
梨子很脆很甜,果肉细腻得很,轻轻咬一口,满嘴都是梨子香。阿鱼记得当初徐皇后吃拔丝梨子用的就是这种贡梨,只觉得可惜——这种梨子就适合切了生吃,那梨香甜味都是最原本的模样,若做成拔丝的,虽然也好吃,但到底如焚琴煮鹤般暴殄天物,失了贡梨本身独特的风味,没那么脆,也没那么香了。
不多时,后妃宗亲就渐渐到齐了,太后和天子还没有过来,众人便三三两两地聊着天说着闲话。阿鱼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小心翼翼地抬眸扫了一圈,便对上了燕仪望过来的视线。
燕仪一身的绫罗绸缎,头上两对赤金步摇金灿灿沉甸甸的,仪态美好且端方,通身的宫妃派头。见阿鱼看过来了,就冲阿鱼眨了眨眼睛,灵动而俏丽。
阿鱼抿唇一笑。
又过了许久,太后和圣上仍然没有出现,淑妃觉得不对劲,低声命侍女去请,又端起酒杯来,笑道:“难得过个团圆节,我敬诸位姐姐妹妹一杯。”
宫嫔们自然给她面子,纷纷举杯示意。淑妃又拣了好几个打扮出彩的命妇夸了又夸,说这个钗环精巧,说那个衣饰鲜亮,场面渐渐热闹起来。
——毕竟是平阳大长公主的女儿,一贯是撑得住场子的。
这般嬉嬉笑笑地过了好一会儿,太后和皇上的仪仗终于出现了,淑妃笑着走上前,神态自如地给两人行礼。
太后便知道刚刚这段时间,一直是淑妃在和众人周旋。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天子一眼,道:“你瞧瞧,淑妃才是真正可心的。”
天子没接话。殿内静了一静,落针可闻。淑妃先是一愣,而后很快堆出笑意,道:“舅母又拿臣妾打趣了。”
众人都配合地笑起来。
三人各自归座。淑妃悄声问着侍女,“出什么事了?”
侍女道:“冷宫那位……自缢了。”
淑妃拧了拧眉,“然后呢?”
“没死成。”侍女压低了声音,“陛下得了消息,立即赶去救她了,说什么也要恢复她的后位,万幸太后娘娘一直拦着,便互相僵持着,谁也没有过来赴宴。”
“大过节的,就她爱折腾。”淑妃当真气不打一处来——徐氏哪里是想死?分明只是做个寻死的样子,好让天子顾念旧情,把她从冷宫放出来。要是真的想死,早就干干净净无声无息地没了。
正想着,便见上首的天子盯着太子身旁的宫女,抬手指了指,道:“你——抬头给朕瞧瞧。”
众人略有兴味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阿鱼。
拿着小刀专心致志切羊腿的阿鱼毫无所觉。羊腿已经烤过了,一刀切下去,那微焦的皮便连着鲜嫩的肉,颤巍巍地倒了下去,炙烤特有的香味一下子飘了出来。许是架在果木上烤的,隐约还有一股果子的清冽香气。
大抵是觉得周遭太过安静了,阿鱼茫然地抬首四顾,那清艳动人的容貌便落在了众人眼中。
天子却有些失望。这个侍女只在低头的时候,和徐皇后有几分神似,抬起头来便不怎么相像了。
但也十分难得了。天子温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晚妆一口气说完,再偷偷觑着谢怀璟的脸色。谢怀璟果真不似方才那般淡漠了,他揉了揉额头,声音有些哑:“到底是什么情形……你再给我仔细说说。”
晚妆知道这一把她赌对了。
其实她是太后遣来伺候谢怀璟的人,这个“伺候”照理是可以伺候到床上去的。她生得美艳,心里也有不少富贵想头,不乐意干伺候人的苦差,总想着一步登天的美事。她也算占尽了天时地利,太子屋里从早到晚都是她在伺候,她便成天变着花样打扮,可惜太子从没有多看她一眼。
晚妆也不泄气——太子毕竟还没通晓人事,等他懂了风月,就明白她的好了。
哪知道府里来了个叫阿鱼的。
阿鱼进府就跟别人不一样,她是太子亲自带回来的,受了伤,太子让医女连夜赶过来诊治。用膳也要阿鱼陪着一起,今天还带阿鱼出府玩了——这哪儿是领回来一个丫头啊?这分明是领了个心肝回来。
晚妆自觉她马上就要入谢怀璟的眼了,哪能让横空冒出来的阿鱼捷足先登——虽然还没正儿八经地登上,但瞧着也是迟早的事。
幸亏阿鱼的把柄捏在了她的手上。这种对手,自然能少一个是一个。
晚妆往前走了几步,柔媚道:“殿下,那日婢子正打算去芍药那儿拿针线,半路碰上了阿鱼,婢子急着走,芍药她会双面绣,针脚也是一等一的细密,婢子想跟她讨教讨教,将来给殿下……”
谢怀璟听得不耐烦了,叫住晚妆:“别说你自己,说阿鱼怎么了。”
“是。”晚妆抿抿唇,“那会儿阿鱼就站在抄手游廊那儿,踮着脚想摘紫藤花,但她够不着,然后就有个贵公子走过去,替她折了一串紫藤,再然后,他们俩就有说有笑地聊起来了。旁的婢子也没怎么听清,只听见那公子哥一直妹妹、妹妹地喊着,可亲热了,还让阿鱼等他来娶她。”
晚妆越说越是得意——和外男私通,放在宫里就是砍头的罪过,想来太子定不会轻饶。
谢怀璟觉得后脑胀胀的疼,仿佛有什么久远而纷乱的记忆嘻嘻闹闹地奔涌而来,他连忙揉了揉眉心,那种折磨般的不适感才渐渐消了下去。
谢怀璟抿了几口放凉的茶,好半天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晚妆义愤填膺:“就在上个月底。那公子哥瞧着清贵得很,应是过来拜见殿下的,竟然趁机干这等调戏侍女的勾当!殿下一定要细细地查,别放过这对奸夫……”
“闭嘴!”谢怀璟喝止道。
是傅延之。
谢怀璟睇着眼前的茶盏——茶水已经放了很久,显出浓而深的碧色,油灯的火光倒映其中,突突地跳跃着。
谢怀璟深吸一口气,把茶杯盖儿盖上了。
他心里已经理清了一条脉络。傅延之和阿鱼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素昧平生,他们俩似乎认识彼此。傅延之那样光风霁月的君子,当然不忍自己的表妹流落在外,最好的办法就是娶回家当夫人,名正言顺地照管。
难怪傅延之那天想把阿鱼带走!
但谢怀璟还是坚信他们俩之间止乎于礼,没有半点私情。傅延之应该只是为了亲戚情分,才说要娶阿鱼的——毕竟如今阿鱼一介孤女,只剩定远侯府可以依靠了。
想明白了这些,谢怀璟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他望着面前亭亭立着的晚妆,眉心微微一蹙。
这个婢女不能再留了,免得她到处搬弄是非,让阿鱼没法儿做人。
翌日晚膳前,阿鱼和谢怀璟一起下棋,发现谢怀璟身边伺候的多了个新面孔,便问:“这位姐姐是新来的?”
谢怀璟说:“晚妆染了恶疾,出府养病了,她来补晚妆的缺。”
阿鱼当真觉得世事无常,“昨天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染了恶疾?”
谢怀璟捏着墨玉棋子,望向阿鱼的目光忽然幽深起来,许久没有移开目光。
阿鱼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殿下看我做什么?”
谢怀璟移开目光,状似无意地问了句:“听说你家和定远侯府是姻亲?”
阿鱼照实答道:“我有个姨母嫁去了定远侯府,如今正是定远侯夫人。”
“倒是很近的表亲。以前常常走动吗?”
阿鱼全然不知谢怀璟在套她的话,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定远侯府离江宁太远了,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来往来往,平日都不怎么走动。”
谢怀璟一笑,才要落棋,就听阿鱼继续道:“不过定远侯府的二公子经常来家中小住,姨母若得空,也会陪着一起。”
谢怀璟手上的棋忽然顿住,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神色却还是镇定的,问道:“不是说离得远吗?怎么还住到你家里去了?”
阿鱼笑着解释:“二哥哥身体弱,自小就放在江宁养着,后来读书也是在我家的族学读的。”
谢怀璟听见“二哥哥”三个字,眸色越发幽暗了,“他就是你先前说的那个二哥哥?”
——阿鱼提过好几次“二哥哥”,说他下棋下得好,读书也是一流,最初学《大学》时,粗略读了几遍就能倒背如流。先生考大家策论,只有他能站出来侃侃而谈。
谢怀璟一直以为天妒英才,这位文采卓绝的金陵才子已经死了!怎么也没想到阿鱼经常挂在嘴边的“二哥哥”就是傅延之。
阿鱼果真点了点头,又催促道:“该殿下落子了。”
谢怀璟随便挑了一处落棋,阿鱼看不懂他走这一步的用意,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跟了一步。
或许她小时候也是和傅延之这般相坐对弈,若堵住了对方的棋,还会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谢怀璟心里实在梗得难受,有一种名曰“占有欲”的东西在心底作祟。阿鱼和傅延之决不止是认识彼此那么简单,他们分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他们还在太子府,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碰了面!兴许傅延之对阿鱼也不是全然无意,他定是真心喜欢阿鱼,才说要娶她的。
谢怀璟有些莫名的烦躁。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太陌生了,就好像传奇话本里修仙的道士千辛万苦找来一件法宝,每天都拿最珍贵的灵气去修炼这件法宝,好不容易把法宝炼化了,可以化为己用了,这时候别的修士突然冒出来说:“道友,这件法宝是我的,从小就是我的。”
倒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把法宝锁起来,不让旁人瞧见,不就行了?
阿鱼觉得谢怀璟今天不太对劲,虽然神色如常,但几次望过来的眼神都有些意味不明,看得她心里毛毛的。
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想着,大抵是朝中有人惹太子生气了,要不就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总不可能是她的过错吧?
侍女端了新沏的绿茶过来,阿鱼接过手,替谢怀璟续了一盏茶,道:“殿下请用。”
谢怀璟回过神来,把适才那些不着边际的念头都甩掉了——阿鱼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器物,怎么能随随便便锁起来呢?
再说了,傅延之喜欢阿鱼,阿鱼又不喜欢他,只是因为自幼的情分在,才觉得傅延之格外可靠罢了。
这般想着,那些烦躁的感觉倒消减了不少。却不再有下棋的兴致了。谢怀璟吩咐侍女原样撤下棋盘,留到明天再下。
仲夏天暖,侍女端来冰湃的绿豆汤。绿豆都开了花,沉在最底下,十分软糯酥烂,汤水碧莹莹的一汪,加了不少冰糖,许是用冰湃过的缘故,喝起来倒不显得甜腻,只觉得冰冰凉凉的,很是清爽解渴。
绿豆汤是拿青花大海碗盛的,阿鱼捧着碗喝,一张脸都被碗挡住了。喝了一小半才搁下碗,拿汤勺舀绿豆吃。绿豆绵绵的沙沙的,轻轻一抿就化了。
阿鱼道:“燕京的绿豆汤都做得简单,在江宁,绿豆汤里还要加蜜枣、冬瓜糖,还有糯米和青红丝,嗜酸的话,放些陈皮也使得。”
谢怀璟喜欢阿鱼谈及吃食时亮晶晶的眼神,让人看了便忍不住跟着心生欢喜。便问她:“那样好喝吗?”
阿鱼重重点头,“做出来的汤汁晶莹清亮,也是很解渴的。”想了想又说:“殿下明天在府里吗?要不我去膳房做一份给殿下尝尝?”
谢怀璟一笑,正要答应,忽然想起膳房就在垂花门外,阿鱼去那儿难保会遇上一些外客……比如傅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