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鬼拉住他的手,“赢了就走?”
洪凉生脸上也不笑了,声音反倒平和起来,轻声细语地说,“小女孩,本就是让她来玩个高兴。”
仍坐在桌上那白人也知道这年轻人不是个好惹的,扬手将同伴拦住,笑着说,“新手,运势总是好的。”
洪凉生拱手,做了个非常地道的中式礼。即便是白人,也能看出这东方手势颇具一些气势。
他伸手摇一摇铃,请堂倌过来数算筹的时间,拽着淮真的手腕,将她拉到后头雅间里头去。
雅间窗户露出地面往上数尺。外头行人走过,仍不时有灰尘扑簌簌落下来。
淮真在窗户底下坐着,洪凉生便一支接一支吸烟。
她以为他要拿这事是问,便正襟危坐的等着。
淮真从小打成麻,规则与番摊规则差别不大,广东麻将也稍会一点。后来去了德国,邻居院子住了个老太,儿子上军校后太寂寞,每天在家对着电脑联网打梭|哈,麻将,德|州|扑|克,二|十|一点。在各大世界网站都打到数一数二的评分。一开始,一家人见隔壁老太太太寂寞,隔三差五去陪她玩。一开始被血虐之后,渐渐也能琢磨出应对规则。她玩牌手艺虽不算太好,应对一般赌局问题也不大。一开始以为手生了,哪知第一局一上手,立刻找回感觉来。
临到头了,那堂倌将一叠簇新美金用麻绳扎好送来,洪凉生拿手头数了数,就扔给了她。
淮真也没看,一半多筹码,也约莫有个五千五百千美金。其实她也没有贪多。
她低一低头,心平气和收进赌馆一早备好的纸袋里。
洪凉生只说,“在戏院让你两跑了。回去之后,老头同我说:‘这女仔一来,便说要同我赌,这倒有趣。人来唐人街是来做什么的?就是来赌的。人总以为赌是靠运,但有个稳字,远比运要紧。稳,便是不乱。除此之外,还不能贪,得会甘心。稳,且不贪,这运想跑都跑不了。这女仔做的极好,你却做不到。’当初我以为他是劝我:人生无常胜,这局你赢,我输,叫我甘心放过你。”
淮真心想,若不是一穷二白了,谁敢来赌。手头算筹聊胜于无,赢了也都是赚。
她嘴里卖乖说道,“哪里,就是新手气运好点而已。”
洪凉生看她一眼,说,“本是让你输个百十来美金筹码消消气得了,正好常有些白鬼看你是姑娘好欺负,买筹下注赢你这百十块钱,我不愁亏。哪知客都差点给吓跑——我今天算明白了,还是姑奶奶你厉害。”
淮真眨一眨眼,“洪爷都说了,人得甘心。”
洪凉生问她,“还欠多少钱?”
淮真说,“三千块吧。”
洪凉生伸手弹了下她额头。
淮真哎哟一声。
洪凉生转头一笑,“你也得甘心。干点正经事挣回来吧。”
她一点头。
两人拾起东西正要走,头顶窗户正对街上听见那望风人拦住了几个人,用英文说,“几位先生,我们打烊了,晚上再来吧。”
一人用英文问他,“晚上几点能来?”
此人显是个赌场生手,英文里带着唐人街口音,淮真听起来觉得有些耳熟。
望风人答,“可以来百货商店买东西。看下头的好货,得有人带着。”
几人嗤地笑起来。有人用英文骂道:“梁,这里是不是你家?头回就被赶出来!”
梁家凯笑道,“走,走,请你们看戏去。看戏也好玩。”
“戏?看中国戏?中国戏有什么好看的?”
另一人笑道,“莱耶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纽约唐人街的赌馆烟馆墙上都是性的图?因为白人去这些地方和去戏院一个样,都是图点儿艳遇。否则曼海姆为什么三天两头逛图书馆?因为爱逛图书馆的女孩,听起来就比爱逛街的女孩优雅!中国戏是很中国的东西,华人戏院遇上的女孩,也是最华人的女孩……”
有人笑着说,“所以梁也专爱去派拉蒙找白人妞。”
另一人说,“你别说,梁不去波士顿,因为他最近有个唐人街女朋友。”
有人不解,“梁,你跟伊芙分手了?”
“不是还没有呢。”
梁家凯说,“是这样的,中国家庭不能娶白人女人。唐人街从前很多中国男人都娶白人,但是白人女人爱去哪去哪,这不是中国家庭要的。中国男人需要那种围着自己转的小女人,像我妈。而且有一些中国男人是要纳妾的,有时候会把乡下小老婆接来,这时候白人女人绝对会和丈夫离婚……”
淮真往窗户顶上抬头望了望,脸上带着笑。
洪凉生不知什么时候嚼了只槟榔,从嘴里发出“嗤”地一声。
过了会儿他才抬一抬眉毛,问她,“这是那个梁家凯,是吗?”
他这声“是吗”讲的心平气和,越听越觉得来者不善。
淮真于是笑了,没吭声。
唐人街在日光下的世界总是缓慢的醒来,五点半光景,老人们先推开门板,睡眼惺忪的出现在屋檐下面。也有一些勤快的妇人,端出前几天洒在旧木盆中生满豆芽的绿豆,赶早将最新鲜的卖到给饭店。因为再晚些时候,饭店外卖就得拎着打包的盒饭,到与唐人街相邻的金融大街旁来回走动,向早起的上班族兜售蒸熟的饭菜与点心。
不过这城中城的黑暗部分还没入眠。进早场,得赶在赌徒街所有番摊收场前去。结束早场,要是个闲人,还能上茶楼正经喝个早茶。
——以上这段话是小六爷带着淮真边走边说的。
一边讲,一边不时被老街坊一句亲切热忱的“六爷”招呼声打断,这也是为什么会馆都五点祭关帝。洒扫过后,沿街走走看看,再上番摊烟馆监督他们将门关上。免得再晚些时候,太阳出来,番鬼警察们也上街来了。
“白鬼懒惰,非得准点上班,到点打烊,连警察都这样。稍多上几小时,工会就举牌上街闹事喊罢工。这群傻子,倒便宜了咱们。”
这情形淮真倒真没见过。因为她惯常六点起床,在床上赖到云霞也磨蹭着起床了,两人才结伴下楼洗漱。去外面送衣服时,差不多快七点钟,沿街店铺的老板们才逐一卸下厚重门板,从郊外运输蔬菜的板车停在杂货铺门边,将最新鲜的冬瓜,小白菜,洋葱,生姜,蒜与成篓的鸡蛋土豆从板车卸下,码在店铺最显眼的位置。
等送完衣服回来,这座城市早起淘货的妇人们,逐渐从四面八方涌入唐人街。从海上回来的捕鱼车驶入生鲜市场,在一条街又一条街上遗留下会让白鬼们心照不宣的腥臭气,如今这种腥臭仿佛已经与唐人街融为一体。
但是早晨五点钟的唐人街却有股让人迷思的清新,夹杂着一点酒糟味,是禁酒令时期夹带的私货气息。
赌徒街离金融街很近。两人沿着城市苏醒过来的方向一路前进,陡然拐进一条幽僻的暗巷。洪凉生脚步大而利落,步伐一拐,拐入一间明亮大开的门板。
淮真在那敞亮的大门前脚步一顿,迟疑的一看,门边挂着一个竖着的牌匾,上头写着:广州百货公司。
洪凉生这会儿已经进门去了,声音从空空旷旷的屋里传来:“百货公司嘛,女人才感兴趣的玩意儿,男人一般查不过来。”
原来是个幌子。淮真这才跟进去了。
屋里几个柜台和后面的柜子上倒是码满了货物,大多是些居家用品:成打的小杯子,饭店里寻常可见的炒杂碎碗,筷子,积了灰的财神,几十美分一张的廉价桌布和餐巾纸。一个赤膊的肥壮男人,在两个柜子中间勤勤恳恳的擦玻璃,掸地毯灰。一见两人进来,抬眼打了个招呼,继续低头干自己的活儿。
洪凉生拉开墙上一道门板,露出暗沉沉狭窄楼梯的影子。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那是给赌场望风的人。”
淮真又问,“这些东西都有人买吗?”
洪凉生笑了声,大概觉得这问题太傻,懒得搭理。
跟着他往下走去,一股热浪袭来,夹杂着一股发酵一夜的阳刚之气。料是再习惯于清点早场的洪凉生,也被这大染缸似的人体臭气熏得皱了一瞬眉头。
再往下走一点,淮真觉得自己像早晨六点半走进了一家通宵营业的网吧。一股麻将声轰击得淮真耳膜一震,连带天花板都像在颤下灰尘来。黄澄澄的钨丝灯照在一个个打着赤膊的身体上,黑的黄的白的棕的,颜色倒齐全。这群玩得不亦乐乎,叫声连天。里头还有些不愿脱西装的绅士,汗流浃背的站在十三张牌堆后头,经过一夜熏陶,早已入乡随了华人的大流。白人嗓门粗而阔,开发出来,叫得比码头华工还要嘹亮。
没有人注意到有新人加入。只得柜台后面转过一个面目冷毅的男人,一伸手,将淮真拦住了,只容洪凉生进了门去。洪凉生一回头,拍拍这位仁兄肩头,耳语几句,他便放淮真进来了。
几人在柜台后等了一阵,没几分钟,男人带着她与洪凉生一起走进赌场深处。
角落里有几张牌桌,有一桌刚好缺一位,做不成牌局,正等得发愁。
牌局一旁立着几名衣着不凡的高大白人,显是刚来,不懂番摊规则,入不了牌局,仍还观望着。
牌桌三人等的百无聊赖,一见牵头的带着洪凉生过去,立刻眼睛一亮,说,“六爷,您来和我们组一局?”
洪凉生摆摆手,一侧身让出身后那穿了旗袍的瘦小女孩。
几人大笑起来。
淮真有些不安的回头看他。
洪凉生随手抓给他一把筹码,说,“赢了都算你的。输光了,安安心心上街喝早茶去。”
没料到这么沉。筹码到她手头,哗啦啦地全洒桌上。
整桌人眼都亮了,竟都觉得这筹码终落到自己口袋里,赞道:“难怪人人称道六爷会博女人欢心。”
淮真说:“要不你先玩一局……”
洪凉生不由分说将她摁到牌桌一角坐下。有人正要开桌,他叫了声且慢,而后认认真真给淮真遍了一次规则,问她,“记住了吗?”
不及淮真回答,牌桌角落有人说:“第一局,六爷帮她出牌呗。你叫妹子打什么,她就打什么。”
洪凉生说,“成吧。”
于是第一场,众人吆喝声里,淮真眼见着面前牌堆砌起来,又一张张打出去。洪凉生靠在一旁,指头捻着牌一张张推出去。他打之前都会告诉淮真为什么这么打,到下一次,就会叫她自己思考应出什么牌。
她垂着脑袋看一阵,拣一张推出去,洪凉生便摇摇头。满桌人都被那张牌逗笑了。
淮真慌忙问:“我重打一张行么?”
身旁大高个们笑着点头:“可以可以。”
她又当众将牌拣了回去,重新打出一张。
洪凉生便叹口气,“也行吧。”
第一局便输掉近四分之一的筹码。洪凉生扯过一只胳膊来看看表,很豁达的说,“打完出去,还能赶个最早场茶点。”
第二局他便放手让淮真自己动手了。大抵也不觉得她能玩出什么花,中途还走到狭小低矮的窗户边,拉开一道风口,在远处吸了支烟才回来。
等他回来,淮真左边那人已笑着将自己牌堆后的筹码推了两只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