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听说过他们的故事。
洪爷认识她那年,他已经五十三,而她才十七岁。他气度非凡,看上去比这个年纪要年轻许多。他们相识在南中国的海岛上,那时他已丧发妻,膝下有六个儿子。
但她不介意。她小他许多岁,她是发自心底钦慕这个男人。他将她从姑婆屋赎出来,将她带到旧金山。她做了他最小那个老婆,他给予她金钱,权利,并用自己后半生所有宽容来包容这娇蛮任性的小妻子。
尽管他们的婚姻被白人枉顾。她时常为他的处处留情而吃醋胡闹,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四处勾搭男人,甚至将姓氏缔结在一名拉丁裔商人名下,成为有名而无分的克拉克太太,只是为了故意惹他生气。
这个遭人遗弃在南中国,出生不明,一生骄纵任性的混血女人,这辈子从未干过什么好事,只会搅蛮任性地使性子。这一刻,也许是她最伟大的一刻。以她一己之力,成为那个男人心中永恒的南国少女。那个法场上痛骂种族法之可耻的勇敢而无畏的妇人,就在这样的一天,永远烙印在了美国历史上。
而这个男人,前半生交付予了一个苟延残喘的国,而后半生全盘托付给了这个异乡土地新生的唐人街。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死亡与婚姻,终于在哑然无声的白人社会激起一点浪花。终于有人发现,有一条法案是那么的不公,尤其对于这样一对可歌可泣的有情人。
“一九三一年五月三十一日中午十一点钟,在绞索的阴影下,她嫁给了洪万钧。只有那一刻,她是他的妻子,接着,便立刻成了他的遗孀。”
这就是他们的一生。
据说小六爷的伤势并不算重。
“头皮扯掉了一块,能不能长起头发难说,得将他接出来以后再细看。往后要么剃光,要么留长,短发是剔不了。别的伤也没什么,就是些跌打损伤,到时候脱臼的骨头正一正就好了。美男子是再当不了,不过男子汉大丈夫,出来闯荡,谁身上没几个疤?哦,对了,还有,腰子也给踩坏一个,估计这几天小解时有血。不过尿几天,尿干净,不碍事的,出来我给他补补,再好好跟他讲讲,不能像从前那样天天下馆子夜夜振雄风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自己不知道这点。以他那性子,这几天在警局,能给他吓坏……”
这话是惠老头说的。
淮真也不知究竟算不算严重,但既然惠老头这么讲……那就不严重吧。
只不过从听到“腰子”从惠老头嘴里轻飘飘地讲出来开始,洪爷脸色就越来越黑,连抽几管烟,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劲来,只说了两个字:“也好。”
也好。
这是淮真见到他的倒数第二面,也是她听见他说的最后两个字。
最后一次见到洪爷,是在一九三一年五月底那个下午,在三爷人生中最顶顶有名那一场华人法庭辩论之后,市警察来到唐人街,亲自将洪爷从“好地方”带出唐人街。
那天是个平静无比的黄昏,云霞乘电车回来,与淮真一起坐在萨克拉门托街边小食档剥蟹吃肉。警车一辆辆驶来,一辆辆驶走,闹了极大的阵仗。
车在唐人街上缓行,像故意要展示战利品,游街示众似的。
那天,所有人都看见了洪爷,从唐人街,被送往绞索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