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奥克兰3

金山蝴蝶 唯刀百辟 5324 字 8个月前

说完这些话,他脚步很急的出去了,像是故意似的,根本不留给淮真反应时间。

淮真脑子里一片茫然。放空两秒钟,起身出去。

白人医生已经等在铺就橙黄色空旷大厅。一见她出来,指指一只椅子,叫她自己推过来。

淮真半张脸肿起来,一只眼睛火辣辣的,不是特别能看清东西。待她视线寻到那只椅子,一名不知蛰伏在哪里的警员突然一下跳出来,将那只椅子抬到医生身旁,又一溜烟跑了。

她坐下来。那医生戴上手套,碰了碰她的脸颊,仔细看了看,说,没事。过两天消肿就好了。

给伤口消毒的时间里,她一只听那名白人医生喋喋不休的抱怨,说真是荒唐。虽然这是白人警局,但是给黄人治病大可以去给东华医馆打电话,或者至少提前告知。她这辈子可从没有给黄人看过病。

虽然不满,她仍尽职尽责为淮真做完消肿工作。

那数十分钟里,她远远听见过几次洪凉生讲英文的声音。是英式发音,但并不十分地道,带着一点伦敦唐人街味。她猜想,这可能是他是个坏学生的缘故,即便去了伦敦,也无时不刻去唐人街鬼混,所以混出这种发音。

他始终用那种很轻松的语气刁难着这群傻大壮的市警察。“我爹地病了,病的快死了。他牙都掉光了,用的是镶金的假牙。他不在家里。你们别妄想叫他来做我的保释人了,没人会保释我,因为我就是个没什么用的地痞无赖。烂命一条,杀一个不亏,杀两个满赚不赔。你们要找他?我建议你们去鸦片烟馆里找找,他说不定就在那里。对,就是用他的金假牙吸着大烟,有三名以上的裸|女正坐在他身上给他做马杀鸡。我建议你们去找他试试,说不定他会免费邀请你们加入。”

从那声音里,她感觉到他身体状况暂时还不错。也许挨过一些拳头,但那些拳头比起淮真挨的,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市警察也许暂时还拿他没什么办法,因为很多人都有行贿把柄在洪爷手里。但是这事事关联邦警察,非同小可,他们不肯善罢甘休,又拿这条背后受贿链没什么办法。所以他们想要洪爷出面,至少给双方一个满意交待。

淮真挨的那一拳,来自于陈丁香与洪凉生作孽的总和。一个人放置了炸|弹,另一人引爆□□,而她只是恰巧路过而已,就被抓来了这里,替这两人作的孽遭受严刑逼供。她实在冤死了。如果不是西泽,她都不知道拿什么走出这里。

如今在太平洋背后那片狼烟大陆,从五年后,一直到千禧年之间,无数人,拼上全副身家也想要求得这样一张美国船票。这样一张船票,和泰坦尼克上的救生艇一处小小船位一样珍贵。

呵美国公民。

西泽很快回来,医生也给他作了简单消肿。

向医生致了谢,他对淮真说,“走吧。”

“去哪里?”

没回答。

汽车停在大旧金山地区警察局门外。他用没受伤那只手拉开副驾驶室,请她坐进去。

天上有蒙蒙雨,落在玻璃窗上,窗外世界只剩下霓虹灯斑。

车缓缓开动,晃荡的汽车里响起引擎声。于是窗外世界彻底消失了。

车开出半条街。短促的笑声响起,有些突兀,像是泄气。

他缓缓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认为你会懂那个华人女孩的口音吗。”

淮真答,“因为我分不清thk与sk,loun和noon。她讲话口音与国语区别也是。”

西泽接着说,“你走那天,麦克利问我,在中文里,‘豹子’是什么意思。他说,那个女孩突然叫住你,对你说了这个词。‘爆纸’,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对吗?”

淮真盯着他的侧影,然后转开头,嗯了一声。

那天她仍可以模棱两可说她不知道。她知道那不是个好词,因为她仍还没问过云霞这个词的确切含义。

但这一刻她知道了,便装不了无辜。

淮真缓缓说,“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骗了麦克利和你。我很卑劣,是个地地道道爱钻营的投机取巧的中国人,不论做什么都无法自证清白。”

西泽没再讲话。

是,你是个爱钻营,投机取巧的中国人。你具备他们具备的一切卑劣品行,但是我仍然对你讨厌不起来。

甚至我也做起你的帮凶,不论是非,将你隐瞒的,做过的或者没做过的一切统统抹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甚至忘记你也是华人的一份子。

两人都沉默了。

就在这沉默里,淮真心里一个弦轻轻动了动。

她回想起在警局办公室里他根本没有听她在讲什么,便毫不犹豫在保释单上签字,也突然明白为什么西泽要讲这句话。

因为这两件事,他都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她便是无辜的。

淮真慢慢将那裹着纱布,什么都看不见的右眼望着窗外,对他说,“谢谢。”

他问,“疼吗?”

她摇摇头。

一旦安静下来,气氛便令人有些沮丧。

有人会想起警局那个认知。

这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认知。它来的太早了,在最不该来到的时候到来。

在什么都没萌芽时,便让人过早清楚认清这道现实屏障。

淮真确认自己并没有受很重的伤。她接过麦克利递来的纸巾,同他说谢谢。

麦克利似乎想说什么来补救,但那一刻,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有些无济于事,又或者一个华人女孩并不值得他补救什么。

门虚掩上,所有人都出去了。

淮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甚至没有力气去责怪陈丁香。

获取救助会援救,陈丁香本以为那会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却哪知是压死骆驼的最后稻草。

自从踏出这一步,从此她既进不去白人社会,也永远回不了华人的世界了。

多么绝望……

但她一点也不同情陈丁香。

她有试想过,倘若沦落到陈丁香的境地,她会不会也做出这样的行为。

答案是不会。美国与唐人街能给与华人女孩的尊重与宽容少之又少,倘若没人爱她,也没关系。天地之大,她仅有自己,便会足够爱自己。她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陈丁香。

也不知是否挨打后应激过度,此刻她浑身发冷,却平静到可怕。

直至那道门推开,闻声,她对上西泽那双漆黑眼睛。

淮真动了动手,慢慢将自己脸上血迹擦去。

擦拭的动作带动她的嘴角,一抹讥笑好似随之凝滞在她脸上,久久不散。

一眨不眨对视数秒。

数秒钟之内,两人脸上都没有半点表情。

然后,他将门合拢。

她听见他立在门口,很平静地问,“whodidthis?”

外面沉默许久。

她隐隐听见麦克利轻声劝解,“昨晚的事情,几乎将他都逼疯,请原谅——”

话音一落,不知谁挨了一记重击。闷声不响,桌椅轰然倒塌——

有人大叫:“你疯了!”

那一瞬,门锁一动,他转身进来。

神情冷静过了头,好像刚才只是出去喝了杯茶。

好像将所有乱七八糟都关在门外,就留给屋里一个静谧和平的环境似的。

可事实恰好相反。

他动了动有些不受掌控的手腕,似乎有些脱臼。

掌骨关节的发麻痛感来的很慢。痛感袭来的瞬间,他意识到自己错了。这一切都错了。

他可以让一个对女孩施暴失了风度的粗鲁美国警察道歉。

可是他却无法为白人向华人道歉。

这便是这件事的症结所在。也因此,对这个受了伤的女孩,他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这件事情原本就没有任何公正可言。

西泽正对上她那种表情,突然明白此时此刻,她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

他在她对面那位行凶者曾坐过的椅子里慢慢地坐了下来。

沉默良久,室内气温仿佛跟着氛围一起骤降。

西泽觉得这一切都有些滑稽。

过去那两个星期,他无数次面对参议院秘书长德赛那张满络腮胡的肥大脸庞。他翻阅自己递来的一沓牛皮纸资料——一九二九年整,入境美国的华人达一万三千人,半年内应离境近四千人,实际只有一千三百人离境!好家伙!

他想起那张抖动络腮胡大笑的脸庞,拍着他的肩膀叫他坐下来,告诉他你比我手下所有调查组加起来都要优异!他掸了掸那沓资料,告诉他,这就是你的工作经验。假如你要去陆军,我非常愿意作你的推荐人!在美国走到哪里,都需要工作经验与推荐人!

昨夜唐人街有人开枪打死一名警察。关上办公室的门,他背转过去对着窗户,不知是在克制自己的愤怒还是兴奋。西泽认为后者会更多一些。因为他觉得,接下来一句“我们赢定了!好极了!这会为他们的罪过添上最深重的一笔!”会更衬那张脸。

麦克利在电话里告诉他:“你的女孩牵扯进了一桩重窃案,还挨了约翰逊一下。就是昨晚死了弟弟那个,练举重的约翰逊。我发誓他只轻轻碰了一下。”

……去他妈的约翰逊。

西泽积攒了两周的所有好心情,都随之荡然无存。

他应该开口。但他竟不知应该从哪一件事开始说起。他希望此刻她能问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这么对华人?他一定拿德赛讲过的话来嘲讽“他们这群白人”:因为你们梳辫子,裹小脚,挑担子,还吃一种我们从没吃过的,后来才知道叫做虾的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