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孺子笑了一下,他倒真希望能有人向大臣说出类似的话。
金纯忠如释重负,“这样的话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圣军师的目的就是要引起怀疑,陛下坚持得住,我也没问题。”
金纯忠告退,再不想这件事。
凌云阁里,韩孺子叹息一声,金纯忠的确够忠诚,也很会办事,但是不够聪明,还是没能理解“顺势而为”的全部意思。
无论望气者如何顺势、借势、度势,“势”总是真的。
韩孺子如此了解望气者,全拜杨奉所赐,杨奉又从哪里学来的呢?杨奉自称追查那个神秘组织已有多年,但是直到几年前的齐王叛乱,他才与其他人一样,关注到望气者的身影,在此之前,他更关注地方豪杰。
杨奉才是最神秘的人。
韩孺子一时冲动,很想召见圣军师,马上改变主意,见栾半雄就已是一个错误,见圣军师并无益处。
不管怎样,他仍然相信杨奉,这就够了。
韩孺子排除杂念,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有极其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在他桌上,放着宰相申明志的第五份乞骸骨书。
“乞骸骨”是请求致仕的委婉说法,希望向皇帝讨回自己的残躯,返乡等死,最后掩埋在故土之下。
申明志几乎一天一份奏章,交印之心十分迫切。
如果申明志不是与韩稠有染,韩孺子很可能会真心挽留,毕竟他所属意的宰相人选,资历都还浅,需要一段时间过度。
共有三人可继任宰相,冯举最合格,皇帝却不欣赏,瞿子晰、卓如鹤才华足够,但也各有缺陷。
申明志对待自己的时候常常出错,看别人的眼光却是很准。
瞿子晰弟子众多,在读书人当中威望极高,由他任相,呼声肯定高涨,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宰相不是教书先生,如何处理与弟子的关系,对瞿子晰将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卓如鹤进士出身,为官多年,辅佐过太子,在六部任过职,郡守也做过几年,难得的是了解民间疾苦,熟悉官场的种种手段,治官、理民都没问题,遗憾的是缺少大将之风,面对突变会不知所措。
韩孺子拿过三张纸,分别写下三人的姓名,端详良久,心中反复斟酌。
宰相要的就是稳重,何必非有大将之风?邓粹倒是擅长随机应变,可是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会让他当宰相。
韩孺子终于做出决定,卓如鹤就是下任宰相,瞿子晰正当壮年,可以等。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冯举”两个字上,这才是他即将面临的挑战,必须让这位新任左察御史知难而退,才能稳住群臣。
“朕乃孤家寡人。”再想起这句话,韩孺子心中涌起的是斗志,而不是孤独与衰老。
桌上还有一张空白的纸,韩孺子看了一会,怎么也无法摆脱一个念头,于是提笔给杨奉写信。
东海王隔了一天才去向皇帝报告情况,以显示自己与平恩侯夫人不是太熟悉。
“进宫求情的人不少,平恩侯夫人也来了,但她说自己只是随波逐流,主导者另有其人,是左察御史、吏部尚书冯举的夫人,最后也是她的一句话起了作用——陛下今日劳动勋贵子弟,日后也得照此对待皇子吧?”
皇子尚未出生,受到的关注比父亲过去十几年得到的还要多。
韩孺子问道:“他们向谁求情?”
东海王以苦笑作为回答,有些事情他是不能说的。
韩孺子明白苦笑的含义,其实他已经猜到,只是需要确认一下。
左右无人,东海王上前小声道:“陛下打算怎么办?”
“军令如山,朕不可能让‘子弟军’提前回京。”
“当然,可是数十位朝廷命妇来求情,宫中一点反应也没有,显得……太无情了吧?”
韩孺子十分为难,他不希望母亲干政,但也不希望外人以为慈宁太后毫无权力,母亲多半生都在受苦,理应享受到众星捧月。
“你有什么主意?”韩孺子既使心里有了决定,也要先问一下别人的想法,这是他从书中学到的帝王之术,已经养成习惯。
东海王却要尽量揣摩皇帝的真实想法,“除了不能提前回京,陛下能做哪些让步?”
“重赏?他们只是行军,不是打仗,并无战功。”
东海王笑道:“那些命妇在意的也不是战功,而是自家子孙的身子骨能不能受得了,嗯……”
东海王瞥了一眼皇帝,放弃猜测,直接道:“陛下或许可以允许‘子弟军’携带仆人,让行军途中稍微舒适一些。”
“携带仆人是将领的权力。”
“陛下若是一点让步也不做,那就简单了,发一道圣旨,要求各家勋贵与各位大臣管好自家女眷也就是了。”
韩孺子笑了笑,“让朕想想。”
东海王适可而止,没再多说什么。
当天中午,韩孺子回寝宫与皇后一同进膳。
皇后这两天显得有些心神不宁,韩孺子吃过饭,不经意地说:“皇后前晚提起‘子弟军’,朕一直在想,朕做得或许真有些过分。”
有太监、宫女在场,韩孺子称“朕”,崔小君也要遵守规矩,起身退后,回道:“我只是随口一提,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子弟军’父兄皆是朝廷栋梁,朕的确应该多考虑一下他们的感受。军令如山,不可更改,而且‘子弟军’已经出发五天,想追回也来不及了。不过倒是可以允许各家派去仆人,许多子弟都还年轻,第一次行军,需要有人照顾。”
崔小君面露喜色,目光中还有一点疑惑,“陛下仁慈,各家必定感恩戴德。”
“仆人最多两名,两千人的军队,回京的时候可不要变成几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