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二章 了解皇帝

孺子帝 冰临神下 3878 字 9个月前

“可惜,这么优秀的一位中书舍人,先是辞官不做,随后消失不见,朕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天下英俊纷纷远遁?”

南直劲没坚持住,再次跪下,皇帝命他平身,他只好又站起来,“微臣愚见,以为赵若素失踪必有其它原因,绝非躲避陛下?”

“这样就好。你和赵若素同在中书省为臣,应该比较熟悉,你觉得他还会再回来吗?”

“微臣……不知……”

韩孺子没有发怒,但是端正颜色,“你刚才说自己不了解朝中的大事小情,可你了解大楚吗?”

南直劲面露困惑,没明白皇帝的意思。

“匈奴攻入关内,百年所罕见,先不管西方是否真有强敌,匈奴就是大楚眼下最大的威胁,虽说达成和议,但是双方互不信任,要不了多久,匈奴大军又会卷土重来,你觉得大楚有能力御敌于国门之外吗?”

“有陛下在……”

“不不,从你中书舍人的经验来看待这个威胁,你在武帝时就已在中书省任职,正好做个比较。”

南直劲想了好一会,“微臣记得,武帝二十三年,北疆来的奏章络绎不绝,占据了全部奏章的将近一半,内容尽是建城、驻兵、水草、马匹等事,两年之后,楚军大破匈奴,终武帝一朝,再无败绩。如今来自北疆的奏章大为减少,内容则多是修城、弃城、用度不足等事,微臣不敢断言,但是有备方能无患,大楚现在的准备……似乎不太充足。”

“原因何在?”皇帝追问。

“官库空虚、内患繁多,无力支援北疆。”

“这正是朕所念念不忘者,朕被困晋城时,亲眼见到左察御史萧大人为国尽忠,不愧朝廷栋梁之臣,朕以为,大楚之衰弱,朝廷无罪,群臣无罪,皆朕一人之过,朕但望众卿努力,令朕无后顾之忧,得以专心除内患、灭强敌。”

南直劲第三次跪下,磕头不止。

韩孺子也没让他平身,等了一会,说:“要说了解,整个中书省、乃至整个朝廷,就数你对朕最为了解吧?”

南直劲瘫坐在地上,一脸惊慌,“赵若素……他已经说了?”

韩孺子摇摇头,“他什么都没说,朕是自己看出来的:在你被扣押之前,中书省送来的奏章排列有序,颇合朕的心意,就像是知道朕会对哪些奏章感兴趣,特意放在在上面,让朕最先看到。自从赵若素失踪、你被留下之后,奏章排序一天比一天混乱,前后对比太明显了,朕不能不注意到。”

南直劲汗流浃背,他当然了解皇帝,但还是低估了皇帝的聪明才智。

韩孺子有一句话没说,中书舍人能将皇帝感兴趣的奏章摆在上面,自然也能将一些特别的奏章藏在中间,正好是皇帝稍感疲惫、心事又不在批阅时看到,囫囵通过,忽略了其中的真实含义。

中书省将宰相的那份回复藏在中间,弄巧成拙,他们真是需要南直劲、赵若素这样的吏员。

这就是为什么中书舍人如此重要的原因,但是培养起来太难了,老吏南直劲之后,就只有赵若素能接班,他的辞官,甚至要直接为皇帝效力,对中书省、对朝中大臣影响深远。

赵若素不会被杀死,韩孺子相信他正被关在某处,接受苦口婆心的劝说。

“你可以走了,奏章还按从前的规矩摆放,如果你凑巧见到赵若素,告诉他,三天之内来见朕,否则的话,即是欺君,将获灭门之罪。”

南直劲仓皇告退,他当然明白“灭门之罪”是留给谁的。

皇帝看向一真站在边上旁观的晁鲸,“不准泄露朕与南直劲的这些话。”

晁鲸两手一摊,“想泄露也做不到,根本没听懂。”

皇帝对南直劲说的是:他要赵若素,不为对付朝中官吏,可赵若素如果不能活着出现,他就要向大臣们开战。

南直劲来过好几次倦侯府,可以说是离皇帝最近的人之一,当他将一摞奏章放在桌上的时候,与皇帝真的只有咫尺之遥,向前弯下腰,伸手就能碰到。

可两人却几乎没怎么见过面,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低头看脚,凭着惊鸿一瞥确定位置,然后准确地到达,放下奏章,一步不差地退出房间。

皇帝更不抬头,好像那些奏章是自己在桌子上冒出来的。

皇帝身边的人太多,来来往往,韩孺子若是每个人都关注一下,这一天不用做别的事情了,他早已学会视而不见。

水晶瓶打碎的时候,两人互视过一眼,直到现在,才算是正式见面。

南直劲只是被软禁,没受什么苦,一进屋立刻跪下,膝行向前,口称“罪臣”,在礼节上一点也不含糊。

小吏跪在地上,皇帝坐在书桌后面,表面上天差地别,实际上却是势均力敌,皇帝甚至要稍弱一些,因为他是进攻者,而他还没有找到明显的漏洞。

太监与侍卫全都退下,只有晁鲸留下,站在一边静静地观看君臣二人,从始至终一句话不说,对他来说,这是一场费解的戏。

对大臣来说,这是罕见的待遇,就算是宰相也不能经常遇到,南直劲不能不意外,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韩孺子盯着那块后背看了好一会,那是顺从,也是拒绝,他忍不住想,在所有向皇帝低下的头颅下面,隐藏着多少张不肯屈服的面孔。

“平身。”他说。

“罪臣不敢。”南直劲以额触地。

“朕还没有宣布你有罪,你凭什么自称‘罪臣’?”

“罪臣……微臣撞碎太祖传下来的水晶瓶,罪该万死。”

“你是中书省老吏,想必熟悉我大楚的律法,哪一条规定这是‘万死’之罪?”

南直劲哑口无言,而且摸不着头脑,本来是抱着必死之心来见皇帝的,怎么变成了自己求死、皇帝开脱?

南直劲慢慢起身,仍然垂手低头,“微臣……糊涂,请陛下降罪。”

“你特别想要一条罪名吗?”

南直劲又被噎住,“我……微臣当然……微臣的确撞碎了水晶瓶,陛下又将微臣留在府内,微臣因此以为……有罪。”

“你现在既不是‘有罪’,也不是‘无罪’,南直劲,你先回答朕的几个问题。”

“是,陛下,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韩孺子轻笑一声,对臣子来说这是一句顺口而出的套话,他却要追究其真实含义。

南直劲的头垂得更低一些,突然发现自己还不如跪着自在。

韩孺子想了一会,开口道:“海上群盗肆虐,为害已久,朕欲剿除,还沿海百姓一片太平,眼下有三位将军可选,朕犹豫未决,请你参谋一下。”

南直劲抬头看向皇帝,更糊涂了,皇帝正在看桌上一字排开的三份文书,看上去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微臣……”

“嗯?朕还没说这三位将军是谁,你就有想法了?”

“微臣不懂行伍之事,不敢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