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都是河南郡的流民,时间短,没有全到,还有不少在路上。”王坚火小声介绍。
借着路边的火堆,韩孺子能看到一些还没睡的流民,他们呆呆坐在那里,个个面黄肌瘦,不知在等什么、想什么。
有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孩儿,独自站在路边,手里抓着一团粟饭,大口吞咽,一看到有人走来,转身就跑。
“没有这次放粮,这里的人至少一半活不到夏天。”王坚火说。
前方突然传来争吵声,韩孺子加快脚步,听到一个气愤的声音说:“不是说领粮回乡吗?像现在这样一顿一顿地放粮,得放到什么时候?”
另一个声音劝道:“行啦行啦,官府放粮,你还报怨,忘了挨饿是怎么回事了?我听说这是要给皇帝看的,皇帝离开洛阳之前,总得看一眼吧,大家领完粮都走了,皇帝看什么?”
“真不自在,还不如……”
“嘘,你想死啊,你倒是能自在,家里的妻儿老小怎么办?”
争吵结束,黑暗中的一小堆人群散去。
王坚火小声道:“有家有业的还好,愿意重归乡里,据我所知,家里老小若是都已饿死,那家的男子十有八九不来领粮,宁愿在山里为盗。”
韩孺子嗯了一声,放粮已经晚了,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亡故,又有多少人对朝廷彻底失望,铁了心要当强盗,甚至造反。
光凭目前的所见所闻,韩孺子就觉得这趟私访值了,坐在城里,他只知道流民形势严峻,却感受不到那种关系到生死存亡的紧迫感。
路边的阴影里突然蹿出一名男子,后边的侍卫一拥而上,王坚火向他们摆手,表示没事。
那不是刺客,只是一名干瘦的流民,破烂的衣服下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身穿披风的人,竟然一点不怕,反而威胁性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加快速度跑了。
小偷小摸是流民中间常有的事情,保住自己的命总是最重要。
走出两三里之后,王坚火示意身后的侍卫们离得更远一些,带头拐入荒野中的一条小路,路边也住着许多流民。
“这一带的流民是从外地来的,早就聚在洛阳附近,一召即至。”王坚火介绍道。
这里的流民大都没睡,男女老少都围在篝火旁边,在听几个人讲话,讲话者穿着破烂,却不那么干瘦,显然是王坚火所说的假冒者。
“怎么样?机会就这一次,再来十家,就能凑成一伙!”一人正唾星飞溅地大声劝说众人。
王坚火向最外围的一名老汉问道:“什么机会就这一次?”
“有一位大善人,愿意出车送我们返乡,还愿意出钱帮我们买种雇牛。”老汉头也不回地说,黑暗中他也看不清什么。
“这是好事啊。”
“嗯,就是回乡之后得拿地契做担保,秋后还不上账,地就归人家啦,想当初,我们背井离乡都没卖地,现在有了点粮食,反而……唉。”
韩孺子大怒,终于明白洛阳商户为何如此踊跃参与放粮,他们是想趁机兼并贫民土地。
王坚火一点也不意外,点点头,扭头对皇帝说:“再往前走,事情还多着呢。”
王坚火做事有自己的原则与手段,同意做官之后,他没有下跪,反而昂首站立,打量皇帝,说:“草民敢当官,陛下敢做一回百姓吗?”
“你以为朕没做过百姓?”韩孺子刚刚摆脱“倦侯”的身份没有多久,虽说从前也不是普通人,但对民间疾苦并非一无所知。
“今晚,离开洛阳之前,陛下敢暂时做一回百姓吗?”王坚火问。
不等皇帝回答,东海王抢先道:“这叫什么话?先不说陛下,什么叫草民‘敢’当官?难道当大楚的官还有性命之忧不成?”
王坚火只盯着皇帝,“‘丑王’几十年声望,天亮之后就将毁于一旦,天下人都会以为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当更大的官。”
仍是东海王开口,“你的几十年声望,能比得上陛下的一时安全?”
王坚火不吱声。
韩孺子也不吱声。
“陛下不是在考虑吧?”东海王瞪大眼睛,“可能陛下不相信,但我是真心提醒:皇帝的安危不仅属于自己,还事关整个大楚,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陛下若有万一……”
东海王忍不住小小地遐想了一下。
“武帝年轻的时候经常出宫微服私访。”韩孺子有点心动,关于武帝私访的故事,他从小听过不少,真真假假,但有一点肯定没错,武帝不是那种坐在皇宫里统治天下的皇帝。
“武帝时天下太平,而且……而且武帝身边可信任的人很多,这位丑王……让他当官都这么勉强,只怕不可信吧?”
面对质疑,王坚火不做任何辩解。
“朕的身边不是有你吗?”
东海王绝不会说自己不可信,一时间张口结舌,突然反应过来,“陛下要带我一块出去私访?这个……这个……陛下真要同意?还是先找人商量一下吧。”
王坚火说:“眼见为实,陛下一心为民,这是好事,可陛下坐在洛阳城内守卫森严的军营里,看的是一堆文书,听的是官员众口一词,与其费心地猜来猜去,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不如亲自去看一眼。”
韩孺子怦然心动,丑王说得没错,皇帝向当地官员施加压力,派驻临时御史,提拔豪侠为官……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心存疑虑,既然这样,何不走进流民中间去体察一回呢?
东海王从皇帝的表情上猜出结果,“陛下,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我要求将这些话都记录下来,万一……也能留下证据,别让人以为是我将陛下骗出去的。”
“留什么证据?朕若有万一,你还想逃走吗?”
“不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陛下乃是贤明之君,为大楚江山着想,桓帝只有两个儿子,陛下尚无子嗣……陛下千万不要误解,这纯粹是为韩氏子孙和大楚江山考虑……张有才,你就傻站着吗?”
张有才和泥鳅一直守在皇帝身后,有外人在,两人从不开口,可是心里绝不同意皇帝去冒险,听到东海王的话,同时前行几步,转身正要跪下劝说,被皇帝瞪了一眼,又都走回原位。
“没胆子的佞幸小臣。”东海王低声道,突然有一种满朝皆奸唯我独忠的苍凉感。
韩孺子扭头问稍远些的侍卫,“保护基本安全的话,最少需要多少人?”
侍卫一愣,张着嘴,一个字也不敢说。
“去叫王赫,不准多嘴。”
侍卫小步快跑,出了帐篷,以极快的速度回来,表示自己没有多嘴多舌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