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握不住,实拳就是……实拳。”韩孺子开始明白罗焕章的意图了。
“机谋权诈、好勇斗狠即是握拳。”罗焕章一拳击出,他不是武师,这一拳没啥气势,“拳头能打人,却不能附人。太祖会用拳头,庄王、陈王也会用拳,握得还更紧一些。可庄、陈二王一朝兵败即如山倒,太祖虽屡战屡败却总能东山再起,是因为太祖懂得松拳之道。百姓苦于苛法已久,太祖行仁义恰如久旱甘露,因此而得民心。”
“民心帮助太祖打败了敌人?”韩孺子问。
罗焕章摇头,“民心思安,不愿打仗,太祖要靠自己的本事击败强敌,可太祖兵败时,后方民心不乱,太祖所至之处,城门立开,粮草立至,往往能在旬月间再成一军。陈王号称能养士附众,自杀殉难者众多,可是没有百姓愿意恢复齐国。灭齐之战,楚攻其南,赵攻其北,庄王兵锋未至,百姓扶老携幼,奔南归楚,皆因太祖行行仁义之道。”
韩孺子喃喃道:“太祖善逃,是因为有处可逃,行仁义不是为了争一时之胜,而是为以后铺路,有些人不能帮你打仗,却能在危险之际救你一命……”
罗焕章皱起眉头,“到底是谁教陛下这些东西的?对太祖怎可如此不敬?”
“罗师见谅,朕从小失教,难得听到圣贤之言,所以有时候会乱说话。”韩孺子急忙管住自己的嘴。
罗焕章没再多问,东海王却盯着皇帝多看了几眼,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
这堂课比平时累多了,韩孺子根本没机会沉思默想,罗焕章就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驯兽师,轻松就能控制猛兽的一举一动。
罗焕章告退之后,东海王对皇帝说:“苦日子才刚开始,好好享受吧。”
韩孺子倒不觉得苦,反而获益良多,可是心中生出的疑惑也更多,这些疑惑只能去问杨奉。
下午的武学比较平淡,孟徹说得多动得少,有些敷衍,侍从们也不在意,捉对比拼,玩得很开心。没人敢跟皇帝动手,韩孺子就自己活动腿脚,几次看向角落里的孟娥,想跟她说句话,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这天夜里杨奉没来,他总是忙忙碌碌的,名义上服侍皇帝,其实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场,不知到哪里为皇帝“开辟道路”去了。
接连几晚失眠,韩孺子终于坚持不住,很快沉沉睡去,睡得正深,被一阵摇晃给推醒了。
眼前一片黑暗,韩孺子隐约看到床头有人,像是服侍自己的宫女,“啊?什么事?”
“你想学真正的武功吗?”
韩孺子一下子清醒,腾地坐起来。
杨奉提醒过他,第一个主动接触皇帝的人必定别有用心,韩孺子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会是孟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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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奉又给皇帝讲了两段太祖开国时期的往事,以供借鉴。
前朝的末代皇帝荒淫残暴,以至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逐鹿问鼎者数不胜数,互相攻伐兼并,最后剩下三股最重要的势力,太祖建立的大楚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两伙势均力敌的对手。
北方的赵国由庄垂创立,与太祖韩符一样,庄垂也是豪侠出身,成名更早,地位也要高得多,在祖父那一代就以行侠显名,到他这一代,家族中的男子几乎都以行侠为事业,庄垂名声最响,被称为“江北第一豪侠”。
太祖逃亡期间,也曾是庄家的座上宾,与庄垂相谈甚欢,彼此引为知己,却在争夺天下时反目成仇。
若论自私自利、心狠手辣,庄垂比太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有一个简单粗暴的规矩:无论谁得到过庄家的帮助,哪怕是间接的帮助,就是欠下庄家一笔债,这笔债必须连本带利偿还,有时候要以命来还。
即使规矩如此苛刻,北赵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当时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吸引众多豪杰前来投奔,原因很简单,庄家简直就是出将帅的窝子,随便拎出一名十几岁的青年,都能带兵打仗,大家宁愿背负巨债,也愿意追随最有前途的主人。
等到尘埃落定,大家回过头再看,发现庄王之所以会一败涂地,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子弟太多,阻塞了其他豪杰的晋升之路。
如今正在发生叛乱的齐国,当年也是一股强大势力,与豪侠出身的韩、庄两王不同,齐王陈伦身世高贵,祖上十世为侯,经营齐地数百年,早就被当地百姓认为是无冕之王,一呼百应,是最早称王的势力之一。
太祖视诸友为刀剑,用的时候不遗余力,不用的时候弃之如敝屐。庄王视豪杰如欠债者,时刻催逼,非要榨出全部价值不可。与这两人相比,齐王陈伦才是真正的王者,麾下的将帅几乎都是世家子弟,至少有两代人为陈氏效劳,外地豪杰投奔齐国,只能先从小吏做起,积攻升迁,有过则诛。
齐国的失败几乎是必然的,陈王野心不大,只想占据故土,然后趁着楚赵争霸之际,稍稍向外扩张一点,结果太祖与庄王在斗得最激烈的时候,竟然尽弃前嫌,联手进攻齐国,只用了三个月,就将齐国彻底灭亡。
齐国的忠臣最多,追随陈王自杀者不计其数,奇怪的是,许多自杀者根本就不是齐国人,而是外乡豪杰,并未受过陈氏的多少恩惠,也一批批地跟着刎颈或是跳墙。
总之,在三位王者当中,太祖韩符绝非最自私自利者,更不是最擅长拉拢豪杰的人,结果却是他夺得了天下。
“明天陛下会迎来一位新师傅,他将讲述国史,请陛下多听多想。”杨奉是一位引导者,并不反对学生从别的地方获得信息。
韩孺子又度过一个不眠之夜,次日上午听课的时候,东海王一见到皇帝的肿眼泡就诧异地问:“你怎么了?好像日理万机似的,你可是天下最悠闲的皇帝。”
“我就是闲得睡不着觉。”韩孺子笑着说,好奇今天的新师傅会是哪一位老先生,太后竟然会同意讲授国史,也是怪事一件。
新师傅来了,却没有那么老迈,四十几岁年纪,身材高瘦,相貌威严,目光锐利,狭窄的鹰钩鼻像小刀一样指向皇帝。
“草民罗焕章叩见陛下。”新师傅没有特权,所以要行正式的跪拜之礼,令韩孺子意外的是,平时飞扬跋扈的东海王,居然避席还礼,比面对皇帝要恭敬多了。
罗焕章自称“草民”,那就是没当过官,也没有爵位,韩孺子想起东海王说过的一句话,脱口道:“你是东海王的师傅吧?”
罗焕章站起身,“草民曾经教过东海王殿下几年,才疏学浅,没能教出好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