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范闲没有减速,他依然在向正阳门的方向冲刺。
他身后的那二十几骑黑骑冷静地自身后取出各自背后的劲弩!
蓬蓬蓬一阵密集的声音,劲弩忽然发射,向着城头上射出了钩索,叮当一声,死死地扣住了城墙上的青砖!十数道黑色的钩索,就像是网子一样,在城墙上下变成了一道桥,一道跨越生死的桥!
这是三处很多年前便研制出来的钩索,当年范闲出使北齐的时候,院内便谏他使用,然而范闲自有自己的保命绝招,所以未用,但今日必须节省一切时间,要强行突破城墙,范闲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单身孤骑已至正阳门下,随着头顶的秋雨微凝,那些黑色的钩索像无数的影子一般闪过天空,范闲闷哼一声,强行压抑下因为无比疲乏和精力消耗下所带来的真气浮燥,霸道真气猛地释出,一脚踏在马背之上,凭借着与四周空气流动的微妙感应,生生地直飞而上,轰的一声,势若惊雷。
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舞在京都阴森的城门之前,越来越高。
“砍索!砍索!”正阳门统领声嘶力竭地喊道,他不敢让官兵们对那个黑魅的人影发箭,因为他不知道杀死了小范大人,自己会不会被皇帝陛下满门抄斩。
正阳门统领有所忌惮,范闲却没有丝毫忌惮,他暴喝一声,体内真气强行再提,指尖在黑色的钩索上一搭,整个人便像一道黑烟般飘了起来,沿着钩索,向着高高的城墙上掠去!
一根钩索被砍断,还有一根,当十几根钩索被十三城门司的士兵全速砍断时,一身灰土,疲惫不堪的范闲,已经掠到了城门之上,只见一道凄厉的亮光一闪,他身后一直负着的大魏天子剑,就此出鞘!
一道剑尖刺穿了正阳门统领咽喉,鲜血一飙,忽地掠回,统领颓然倒地。
范闲如一阵风般掠过他的尸身,用身上三道浅浅伤口的代价,突破了城墙上强悍庆军的防守,沿着长长的石阶飞掠而下,剑光再闪,立杀三人,抢了一马,双腿一夹,沿着那条直道,向着皇宫的方向奔了过去。
快,所有的这一切只能用一个快字来形容,比当初在澹州悬崖上躲避五竹木棍时更快,比当初突入皇宫,猛烈制住太后时更快,从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刻,直到如今杀入京都,数日数夜里的每分每秒,范闲已经发挥了超出自己境界的能力,心中的那抹恐惧,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强悍与冷血。
鲜血在他的剑上,在他的身上,他没有丝毫动容,他的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张,看京都的局势,只怕那人……那个应该等自己的人,已经等不到自己了。
“你要等我。”范闲在心里再次重复了一遍,任由秋雨击打在自己满是尘圭的脸上,发疯一般地向着皇宫疾驰。
皇宫近了,秋雨大了,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人们都聚在了哪里?范闲有些惘然,有些害怕地想着,然后他听到了阵阵地喝彩声,然后听到了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京都里的人们听不到沉默,只有范闲能听到,十分恐惧地听到。京都里的人们只听到了沉默里的马蹄声。
嗒嗒嗒嗒。
人们只是在沉默里听到马蹄声,然后看到了那个如闪电一般冲过来的黑骑,看到了秋雨之中那身破烂肮脏的黑色官服,看到了马上那人肃杀而杀意十足的脸。
皇宫前广场上观刑的人们忽然发生了躁动,惊呼与惨呼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响起,人海后方的波动极为混乱,不知有多少人被踩踏而伤。
因为那孤单的一骑没有丝毫减速,而直接冷血地向着密集的人群冲了过来!
能躲开的人都躲开了,躲不开的人都被马撞飞了,在秋雨之中,马蹄路人,冷血异常。
人海在死亡的恐惧下分开一道大大的口子,拼命地向着侧方挤去,给这一骑让开了一条直通皇宫下,小小法场的通道。
禁军合围,长枪如林,直指那一骑。
范闲沉默地飞了起来,越过了那片枪林,人在半空中,剑已在手,如闪电一般横直割出,嗤嗤数响,生斩数柄长剑,震落几名内廷侍卫,而他的人已经掠到了法场的上空。
不论做何动作,范闲的双眼一直看着那个小木台,看着被绑在木架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那个老人。范闲的眼神愈发地冷漠,愈发地怨毒,然后听到了四周袭来的劲风。
无数麻衣影子掠起,像飞花一样在秋雨里周转着,封住了范闲所有的去路。
范闲没有退,没有避,胸背上生受了三掌,而他剑也狠狠地扎入了一名麻衣人的面门之中,从他的眼帘里毒辣地扎了进去,鲜血与眼浆同时迸了出来,混在了雨水之中。
他狂喝一声,左手一掌横直拍了过去,霸道之意十足,只听着腕骨微响,而左手边的麻衣人被震的五官溢血,颓然倒地。
啪的一声,范闲的双脚终于站到了湿漉漉的小木台上,然而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体内伤势猛地爆发出来,一口血吐了出来。
然而他不管不顾,只是怔怔地看着木架上的那位老人,那位身上不知道被割了多少刀的老人,那个被袒露于万民眼前,接受无尽羞辱的老人。
只需要一眼,范闲便知道自己回来晚了,自己没有办法让对方再继续活下去,他枯干的双唇微启,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什么。
秋雨落下,洒扫在木台上一老一少二人的身上,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寂寞,所有的禁军,内廷高手和庆庙里的强大苦修士将这片木台紧紧围住,然而在范闲先前所展现出的强悍杀意与不要命的手法压制下,所有人的身体都有些僵硬,没有人能够迈得动步子。
范闲十分艰难地走上前去,扯脱绳索,将陈萍萍干瘦的身体抱在怀里,脱下自己满是污泥破洞的监察院黑色官服,盖在了他的身上。
陈萍萍极为困难地睁开了眼,那双苍老浑浊而散乱的双眼,却闪耀着一抹极纯真的光芒,就像个孩子——老人就像个孩子一样缩在范闲的怀抱里,似乎有些怕冷。
“我回来晚了。”范闲抱着这具干瘦的身体,感受着老人的温度正在缓缓流逝,干涩地开口说道,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与绝望与……伤心。
……
……
(绝望而无奈的挣扎,或许是一种悲壮的美丽。昨天说过,我爱陈萍萍,其实我一直不爱范闲,这个将来向大家详细地解释。然而今天的范闲,是他一生中最得我喜爱的一天,悲哀的是,也是他与陈萍萍的最后一天。
靠情绪在写,随之而动,或喜或悲,本想说这两天少写些,然而却停不住手指,这大概是我这些日子里最投入的时光,这种感觉很少见,我要珍惜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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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前,这片大陆上还残留着最后的暑气,第一场秋雨还没有来得及落下来。只有晨与暮时,日头黯淡下的风有了些清冽的秋意,在山丘野林田垄之间穿荡着,吹拂着。
秋风渐起人忧愁,而那个时候的范闲,并没有太多的忧愁情绪,他坐在长长的黑色车队之中,随着马车的起伏而蕴酿着睡意,这睡是假睡,他只是闭着眼睛,放开了自己的心神,任由体内那两道性质完全不同的真气,在上下两个周天循环中暗自温养流淌。
天一道的自然真气法门被运于上周天中,温柔纯正,已得要念,而他真正的倚仗,那道强大的霸道真气,行于体内各处,强悍着他的身体,锤打着他的心意。
四顾剑临死时转赠给他的那本小册子的内容,也被范闲牢牢地记在了脑内,这一路向西归京,他在继续锤炼自身修为的同时,也尝试着继续按照那个小册子上的玄妙所言,放开心神,去感悟四周虚空之中可能存在,可能莫须有的元气波动。或许是旅途劳累,或许是东海之畔本就聚着太多的天地灵气钟秀,所以这一路上,范闲并没有得到太多的进展,然而那种调动神思,对外界发生敏感触觉的速度却是快了许多。
无一日不冥思,无一刻不苦修,这大概便是范闲能够拥有今天的实力地位的真正原因吧?一阵风吹进了马车的车帘,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不知为何心尖颤抖了一丝,感到了一阵寒意,似乎觉得天底下正有些事情,有些注定会影响到自己的事情将要发生。
会是什么事呢?他眯着眼睛看着外面的昏沉山野,缓缓沉散体内的真气蕴集,将心神从四周收敛了回来。东夷城的事情基本上定了,父亲离开了十家村,回去了澹州,京都那边一片平静,陈萍萍那个老跛子也应该踏上了归乡的路程,一切都依循着范闲所企望的美好道路在前行,可为什么会有那种不祥的感觉?
那双清秀好看的双眉微微皱了起来,离开东夷城之后,唯一让范闲觉得有些奇怪,就是东夷城这些属国义军的沿路狙击,这些热血的遗民们虽然怀着必死的心,前来刺杀庆国的权臣,但是范闲身周的防卫力量太强,加上大皇子还派出了一支千人队做为护卫,连着数日的攻击,只是让那些义军丢下尸首,抛下热血便颓然而散。
令范闲警惕的是,自己离开东夷城返京的路线十分隐秘,就算有人在东夷城查到,可要沿路布下这些狙击的阵势,也需要有极强大的情报系统做为支撑。
他的心头一动,得出了一个极为寒冷的判断,监察院内部有人在向这些东夷城属国的义军通传情报!而且这件事情是在自己拟定离开东夷城日期后,便开始了。
看来……京都有些势力想拦自己回京,更准确地说,那些势力要的只是拖延范闲回京的速度。京都里会发生什么事?是什么事情与自己有关,而对方坚决不让自己在事情结束之前赶回京都?范闲的眼眸寒冷了起来,身子也寒冷了起来,下意识里紧了紧套在身体外的薄氅。
能够让监察院内部出现问题的人,只有两个,一位是皇帝陛下,一位是陈萍萍。想拖延自己回京步伐,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人,也只有这两个,不问而知,京都里发生的事情,一定与皇帝老子和陈萍萍有关。
范闲将目光从车窗外的景色里收了回来,只沉默了片刻,便在强烈的忧虑促使下定了决心,对车旁马上的沐风儿吩咐道:“变阵,以锋形开路,沿途不要和那些人拖延,用最快的速度赶回燕京。”
沐风儿心头一惊,暗想若是强行一路冲杀回境,只怕要多死许多人,速度所带来的弊端,便是损伤。他看了小范大人一眼,知道大人一定是嗅到了某些诡异的味道,这才急着要赶回京都,不敢相询,赶紧向长长的归京队伍,下发了全速前进的的命令。
马蹄声如雷,车声如铁,就这样在东夷城通往庆国的大道上奔驰了起来。
然而行不过半个时辰,整个队伍便忽然放缓,前方响起示警的响箭,这些日子里,护送小范大人的队伍已经习惯了无处不在的偷袭与伏击,所以并不如何震动,然而今天这示警的响箭有些怪异,只响了一声便停了,紧接着便是从车队前方向后不停高声叫着:“安全!”
监察院呼喊着安全的声音极为短促快疾,因为他们害怕后面的同僚们会误伤了前来传信之人……那个传信之人太快了,快到整个车队的防御力量除了看一眼腰牌之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安全!”当最后一声的声音在范闲的黑色马车旁边响起时,一个淡灰的身影也如一道闪电一般,斜斜里飞掠到了马车之旁,车队延绵极长,而此人的轻身身法竟然与监察院部属传讯的速度差不多,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沐风儿身为启年小组眼下在范闲的亲卫首领,警惕地握着刀柄,看着那个风尘仆仆,满脸憔悴,刚刚落在马车之旁的监察院官员。这个官员的脸看上去很陌生,所以沐风儿不敢大意,然而当他看到了那个官员一直用右手高高举着的腰牌,心头大震,没有拦阻此人上车的动作。
那名身上衣衫已经破落到不像模样的监察院官员,钻进了范闲所在的马车,直接跪了下去,嘶哑着声音说道:“陈院长回京,生死不知!”
……
……
当这名官员如闪电如轻风的身影出现在马车之旁时,范闲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越来越亮,因为他看出了拥有如此迅疾身法的官员是谁,对方是自己已经思念数年,自己往年最亲近的下属。
“老王头……”看着这名官员进入车厢,范闲眼睛里的亮色渐盈,化作喜色,哈哈大笑,然而笑声嘎然而止,因为他听到了王启年所说出的那句话。
范闲眼中的亮色喜色迅疾凝结,变成了一团灼热的冰,寒的可怕,热的可怕,直接问道:“从何地回,何时?”
王启年的胸膛急促的起伏,监察院双翼之一的他,从达州城外不远处向着东北方向斜插而来,许久不曾休息,完全凭仗着心头那一口气在支撑自己疲惫至极的身躯,此时终于见到了范闲,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但他知道,范闲此时问的那个问题,涉及到老院长何时能够抵达京都,范闲还有多少时间的问题,所以他很直接地说出了答案。
范闲沉默地坐在椅上,闭目,然后睁开,已经在脑子里算出陈萍萍被押送回京大概的日期,以及自己从这个地方赶回燕京,再赶回京都需要的时间。
赶不上了吗?范闲眼眸里的那团寒火愈来愈盛,他看着跪在身前的王启年,一言不发,先前久别重逢的那丝喜悦,却被一股强大的怨气所掩盖。陈萍萍返乡的护卫力量是范闲亲手安排布置,在监察院的看防下,怎么可能被皇帝老子再抓回去!
范闲此时根本想不到,在达州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陈萍萍自己要回京,他要回去问皇帝陛下几句话而已。
时间急迫,如同山火已经烧到了眉毛,范闲冷漠着脸,对车窗边的沐风儿说道:“全队返回东夷,告诉大殿下,除非有我的亲笔书信,永远不要回来。”
从知晓陈萍萍再返京都,到范闲发出第一声命令,总共只花了片刻时间,范闲首要的便是处理这一大队的问题,接着便是要防范此时在东夷城拥兵过万的大皇子,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发布完命令,下面的人自然会负责执行,范闲不会再多说任何一个字,他从豪华黑色马车的格板里取出一袋清水绑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后长身而起,深深地吸了口气。
……
……
黑色的车厢忽然间解体,正前方没有覆盖钢板的那片木壁转瞬间被震成碎木,一个黑色的身影,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般掠出了马车,脚尖一点马头,整个人斜刺里向着正前方射了出去,空气中传来一阵割裂般的响声。
范闲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他体内的霸道真气被提升到了最顶峰的状态,而刚刚悟得的些许法术,也帮助他的身体在空中变得更像一只鸟儿,借着空气的流动疾速向前,将自己的身形化作了一片黑色的影子。
如一道闪电,脚尖踏在监察院众官员的头顶,飘然而逝,转瞬间便来到了队伍的最前方,这大概便是范闲能够发挥出来的终极速度。
人在半空之中,他一脚将大皇子派过来的那名将军踹落马下,抢过这匹队伍里最好的战马,紧接着手指自发间一抹,一枚干净的钢针扎到了这匹战马的脖颈处,手指一弹取下战马的抹嘴,喂了一颗麻黄丸,黑骑的刺激马力之术,在这极短的时间内,被他神乎其神的施展了出来。
立于马上的范闲闷声一哼,骏马如箭般迅疾驶出,脱离了大部队,转瞬间成为了官道上的一个小黑点,只用了些许时辰,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之间。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在震惊于小公爷的绝强修为的同时,也极为疑惑,究竟前方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小公爷急迫到了如此地步!
沐风儿得了范闲的命令,却对这道命令十分不解,为何自己这些人又要再返东夷城?他下意识里往车厢里看了一眼,他此时已经猜到那名有着启年小组最高等级腰牌的陌生官员是谁,王启年大人在监察院里也是个传奇人物,沐风儿想从他的嘴里知道到底京都方面发生了什么大事,然而当他拔拉开木板时,发现……王启年大人已经体力损耗到了极点,昏死在了厢板之中。
由达州至此地,只用了两日时辰,这已经不是人类所能达到的速度,而王启年做到了。
沐风儿震惊微惧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里抬头向着小范大人消失的方向望去,隐约猜到,这大概是一场接力的赛跑,或许,这是一场与死神进行的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