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洪公公。”戴公公敛神静气,在范闲身后提醒道。
范闲眉头微皱,也不说什么,直接迎了过去。
两边人便在走廊中间对上了,范闲清清楚楚地看着那骄态十足的年轻太监脸上的那几颗青春痘,也不说话,便是站在了原地,冷漠地看着对方。
洪竹一愣,他知道范闲是等着自己向他行礼……只是他如今已然是东宫的首领太监,而且陛下最近偶尔也会让他去御书房帮忙做事,比诸当年在御书房抱册时更加风光,这宫里谁不敬他?就算是朝宫入宫对自己也是客客气气的,除了舒大学士之外,还没有哪位大臣,敢等着自己先行礼。
他认识范闲,当然知道范闲不是一般的大臣,可是看着范闲那副冷漠之中夹杂着不屑的神色,他的脸色便涨的通红,硬是不肯先低头。
双方便僵持在这里。
跟着洪竹的那三四名小太监职属太低,却是根本没有见过范闲的面,哪里知道这个年轻官员就是权势薰天的小范大人,看着这一幕,心里急着替小洪公公出头,尖声说道:“这位大人,怎么却在宫禁重地里乱走?”
戴公公躲在范闲身后偷笑,他如今早已没有当年的地位,在宫里被洪竹等人欺压的不善,此时见对方那些蠢货要得罪范闲,心里说不出的开心,正想说两声什么,却被范闲挥手止住。
范闲微笑看着洪竹身后那几个小太监,好笑说道:“入宫没多久吧?这宫里不认识本官的人倒是不多……本官也没有乱走,只是奉旨去漱芳宫晋见。”
果然是几个入宫没多久的小太监,居然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意思,直着脖子说道:“好大的胆子,漱芳宫在哪里?你们怎么在这长廊里停留?仔细小洪公公唤侍卫来将你打将出去!”
他是替主子涨声势,却哪里知道是在给主子惹祸,果不其然,洪竹看见范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温柔,自己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又惊又惧又恼,回头痛骂了那几个小太监两句,这才缓缓对范闲行了一礼,说道:“奴才见过小范大人。”
小范大人四字一出,那几名小太监顿时知道……自己完了!满脸惊恐地看着范闲,赶紧跪下求饶。
范闲却是看也懒得看那几名小太监,只是盯着洪竹的脸,讥讽说道:“家父范尚书,故而世人称我小范大人,你这奴才,又是哪门子的小洪公公?洪公公知道这话,仔细剥了你的皮!”
洪竹满脸惊惧与戾狠,恨恨盯着范闲,一字不吭。
“自己掌嘴。”范闲皱眉说道。
洪竹咬牙切齿说道:“奴才是东宫的人,小范大人乃是朝臣,怎么也管不到宫里吧?”
范闲也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他。
被那两道眼光所逼,洪竹无可奈何,只得轻轻往自己的脸上扇了一耳光。
这一耳光落下,范闲身后的戴公公是乐开了花,准备晚上就在皇宫里好好宣传一下,而洪竹身后几位小太监却是吓得半死,他们都知道小洪公公在宫里的地位,哪里知道只是小范大人一句话,小洪公公便只能自打嘴巴。
看来……这小洪公公确实不如小范大人厉害。
范闲往旁边侧了侧身子,挡住了戴公公的视线,趁着那几名太小监跪在地上的机会,向洪竹使了个眼色。
洪竹看的清楚,眼神里却在叫苦,表示自己此时实在无法找到方便的地方说话。
范闲点点头,冷漠说道:“滚。”
于是洪竹一拂袖子,又恼又羞地带着几个小太监往长廊那头去了。
看着这一幕,戴公公对范闲媚笑说道:“让这狗奴才再嚣张,仗着皇上和皇后都喜欢他,在宫里尽瞎来。”
范闲笑道:“这宫里确实不好瞎来,呆会儿去漱芳宫,我还是得注意下仪容。”
也不等戴公公再大义凛然地说什么,他蹲下去,一边把脚下的长靴往上拉,一边将靴下踩的那张纸塞进了靴子里。
范闲看着小姑娘便想逃跑,一扯弘成的衣袖,准备玩二子逾墙去,不料此刻一位下人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苦着脸对二人行礼说道:“世子爷,王爷知道你出来了,让你去见他。”
世子李弘成听着这话,倒吸了一口冷气,苦恼至极,后悔至极,却也无可奈何,便当先去了,只是在临走前,看了范闲两眼,苦笑了一声,内里的情绪说不出的复杂。
范闲自然明白,这位世子爷还在记恨自己破了他与若若婚事,只是这些事情他也没辄,只好摇了摇头。
院外石阶下,便只剩下他与柔嘉二人。范闲知道自己再也跑不了了,温和地笑了笑,看着弘成的身影说道:“你哥当年何其儒雅的一个贵公子,如今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柔嘉见他开口与自己说话,小脸上满是抑不住的喜色,略有些结巴说道:“……关……久了……天天骂人……越来越像爹了。”
范闲一怔,心想确实,隔着门缝看世子,没有把他看扁,但却看出来了他与一般权力场中人不一样的宽容与放下,这种品性自然是靖王遗传的,所谓斗争,能胜能输,这才是正理。
他比划了个手势,请郡主当先行去。
柔嘉一拉自己大红袄下的襦裙,微羞低着头,在前面慢慢地走着。
范闲跟在她的身后,一面走,一面打量这位渐渐吐出花蕊来的姑娘,看着风中她鬓角上的络络柔丝,心头微动。
“柔嘉妹妹,最近女学里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
“闲哥哥,没有。”
“柔嘉妹妹……”
“闲哥哥……”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柔嘉妹妹喊的越来越顺口,那小姑娘的闲哥哥更是从没停过,就这般缓缓向前府走着,一路走过冷园,走过寒径,走过残雪的亭榭,积水的假山洼。
柔嘉郡主低头行走,低声回答,却忍不住时时回头望上一眼,旋又似受惊般扭回头去。
范闲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加快几步,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排而行。
柔嘉郡主感受着身旁年轻男子的存在,吃了一惊,整个人走路的姿式都僵硬了一些,捏着襦裙的手指头微微用力。
范闲笑着说道:“这世道还真奇妙,当时哪能想到,原来你是我堂妹来着,这一声闲哥哥喊的倒是贴切。”
……
……
此话一出,柔嘉郡主心里一阵慌乱,小脸蛋涌出几道红晕,也不再说话,只是一味沉默。这一对堂兄妹心知肚明,范闲此言何意——庆律里写的明白,似他们这种关系,不理会范闲究竟有没有那个心思,但是……终是不可能的。
柔嘉郡主自十二岁初见范闲后,小女儿家的心思全放在了对方的身上,不论是在王府的葡萄架下,范府的秋草园中,苍山别院里,她总是喜欢看着范闲。
小女儿情思,在范闲成婚之后也未曾淡过,她虽不敢去求自己的父王,但总是存着将来有特例双妻的可能,可是谁知道日后京都里竟暴出那么大的消息——闲哥哥是自己的亲堂哥!
从那日起,柔嘉便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只是两年情思怎能一朝淡化,今儿个看见自己最喜爱的闲哥哥后,便又是一阵慌乱,此时听范闲如此说,便知道对方是在提醒自己。
但柔嘉郡主毕竟是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姑娘家,听着范闲如此温柔却又严肃的提醒,她没有如一般京都权贵女子那般转过头来幽怨地瞪他一眼,也没有冷哼……只是将头埋的更低了,更不肯说话了。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她长长的睫毛下垂落下来,滴在她脚边的青石板上。
范闲瞠目结舌,一见女孩子哭,他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柔嘉又往前走去,范闲赶紧跟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