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知道自己不用与他细说,满脸残留着震惊,匆匆离了书房。范闲站起身来,从门外那名启年小组的口里听到了事情的原委。
监察院的消息应该比总督府更快一些,但因为毕竟此时人在总督府内,传递信息反而慢了一些。
但当范闲听到明园今日发生的事情后,依然止不住同薛清总督一般,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嘴巴微张,叹息道:“绝,比……我做的还要绝。”
他准备骂了一句脏话来发泄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丝荒谬感觉,终究还是忍了下来,苦笑着摇摇头,脸上渐渐趋于平静,然后发下了指示。
“让邓子越把所有人都撤回来。”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那名启年小组的官员领命而去,范闲也随之走出了总督衙门的大门口,只见衙门内一片忙乱,大部分不知道内情的官员面面相觑,不知道总督大人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视察城治,为什么这时候要喊城内所有的武官进府议事。
范闲自然有资格参加议事,但他知道,自己今天并不适合再呆在总督府里,马上即将到来的风波,自然要苦了薛清大人去安抚,而自己更应该去做些别的事情。
上了马车,范闲揉了揉眉心,忽然对虎卫高达无头无尾地说了一句话:“其实很多时候,一件事情会怎么走,全部只是看死人的顺序。”
高达一愣,不明白提司大人说的是什么。
范闲挠了挠头,说道:“明明我是想他死,可是如果他抢在我让他死之前自己先死了,咱们……反而有些问题。”
“谁死了?”高达皱着眉头问道。
“咱们江南百姓眼中那位老祖奶奶,不知道救活了多少贫苦百姓的明家老太君。”范闲微笑说道:“因为不堪监察院入园,不堪小范大人多日来的欺压,于今日上午愤而自缢身亡。”
明老太君自杀?
高达陷入了震惊之中,虽然他是自京都来,却也知道这位明家的老祖宗在整个江南拥有怎样的威信与地位。
“以死明志啊。”范闲笑骂道:“明青达也真够狠,比他妈还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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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明老太君是不想死的。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想死,就算明老太君已经垂垂老矣,生命的气息往外流了若干年,她在江南一地享福够了,可她还是不想死。
明家在江南的名声极好,开铺放粥,资助学子之类的善事不知道做了多少,这位明老太君在人们的心目中,就像是云端某个慈眉善目的老神仙一般,浑身上下裹着件甜蜜蜜,光灿灿的衣裳,以致于如今的江南民间,甚至在某些偏远处,有人开始为这位明家老太君立起了生祠。
明老太君明显没有把生祠和自己的寿命联系起来,也没有想到,祠都立了起来,自己还能……或者说还应该活几天?她最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应付监察院无孔不入的威逼之中,早已拟定好了相应的计划。
在这个清美的早晨,得闻监察院密探入园搜查,老妇人面色大怒,骂道:“明园修成之后,哪有官府搜查之事?就算总督大人入府也要持着礼数,这些监察院的混帐东西!”
她所居住的小院远在明园最深处,根本听不到前方监察院搜查的喧哗之声,但这种屈辱感仍然让她十分愤怒,眯着眼睛说道:“你就打算让咱们家被如此欺负?”
站在她身边的,乃是明家名义上的当代主人,长房长子明青达,他面色微灰,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小声回道:“人已经去了,只是……老四毕竟也是兄弟。”
明老太君冷冷地、厌恶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心想不心狠如何成大事?如何能在监察院的强力攻势之下,让自家能够苟延残喘,忍到京里翻盘的那一天?
“心要狠一些。”
明老太君教训道。
明青达看了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一眼,脸上露出孝谨十足的笑容,应了一声。
“不论你现在应该是死了,还是被明家的人劫走了。”范闲坐在马车里,眼睛看着外面,轻声说道:“总之,在这一段时间之内,你不可能再出现在世人的面前,院里已经安排好了地方,好好躲一下,等着这件事情平息之后再出来。”
明四爷虚弱无力地应了一声。
范闲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当初让明七和你见面,你就应该答应下来,何必非要受这么一次惊吓。”
明四爷咬牙嘶声说道:“谁也想不到这对母子居然这么狠。”
范闲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么大一个家族,要想保存下来,自然是需要很多牺牲品。”
明四爷沉默了下来,手摸着发红发紧疼痛不已的咽喉,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牺牲品罢了,没有太多资格要求什么。
马车驶到原定路程一半的时候,另有一辆车将明四爷从范闲的马车中接了过去。马车上只剩下了范闲与启年小组的几个人,七名虎卫依着高达的布置,散落在马车的四周,隐匿着踪迹。
“大人,接下来去哪里?”下属低声问道。
范闲想了想后说道:“再等半个时辰,递帖子入总督府,我要再见薛清。”他的目光落在这名下属的脸上,问道:“先前牢房里布置妥当了?”
那名下属沉声说道:“是,而且苏州府一直放人盯着,明家这次逃不过劫狱的罪名,只是……”
“直接说。”范闲皱了皱眉头。
“属下不明白,如果明家要杀明老四栽赃到院子里,没必要做的这么夸张。”
范闲摇了摇头,说道:“手法都不重要,关键是时间点。今天监察院入明园搜查,明老四死在大牢之中,不论他是怎么死的,也不在乎明家怎么安排后续……只要他死了,被人发现了他的尸体,江南所有的士绅百姓,都会认为是我下的手。”
他笑了笑后说道:“明家……一直就等着我耐不住性子进明园,才好把这个弃卒抛出来。只是如今明老四没死,我还真有些好奇,明家这个悲情牌能怎么继续打下去?”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苏州城上午的阳光温温柔柔地照拂在长街之上,照拂在人们的心上,然后拂到了这辆黑色四轮马车的车顶,似乎要拂去里面坐着的人心中寒冷。
估摸着明园那边已经闹了起来,范闲一掀车帘下了马车,虎卫们靠拢了过来,抬步向着那座高大的总督衙门走去。
早有监察院官员递上了名帖,衙门的门房哪里敢拦,一位师爷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将范闲一行人迎了进去。
依然是在那间书房之中,依然只有总督薛清与钦差大人范闲二人。范闲很直接地表明了来意,并且通知对方,监察院的人已经进了明园。
听到这个已经发生了的事实,江南实际上的第一人,总督薛清的眼角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然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有很多事情,是欲速而不达的。”
下江南对付明家,是庆国皇帝陛下的既定方针,范闲只是一个具体的执行者罢了,薛清身为皇帝心腹,当然知晓这件事情的起源,只不过在具体的措施上,与范闲有极大的差异。
朝廷收明家并没有制定一个时间表,对于皇帝来说,他相信自己的时间还多,有足够的耐心将江南的大族们慢慢吃到嘴里。所以相应而言,薛清并不想太过急迫的下手,一直以怀柔为主,以免闹出的动静太大,乱了江南,晃了朝廷统治的根基。
所以对于范闲今天直刀入衙门,言明已进明园一事,薛清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就是始终不明白,范闲着这个急做什么?明明不足二十岁的年轻权贵,耗上几年又怕些什么?
他的胸中另有一丝怒气,明白范闲此举,是强迫自己跟着上船拿刀,监察院已经进了明园,如果双方闹将起来,自己身为江南路总督,不论如何,都是要保证一方安宁,那该出的力自然要出。
前些天薛清一直没有松口,就是觉得对付明家没有太大的把握,而且也忌惮着京里的风声,如今被范闲摆了一道,怒意渐起,沉声说道:“若惹出乱子来,谁负责?”
范闲安静地想了一会儿,认真说道:“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薛清冷冷看了他一眼,说道:“不是本官托大,但怎么算着也是你的一位长辈……这事情,你做的不够仔细,明家已经示弱了小半年,等的就是你来欺他,如今你已经欺进门去,他们哪里会错过这个机会。”
范闲摇了摇头:“进了明园,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薛清微垂着眼帘,说道:“明家养着一千私兵,朝廷虽然一向知道,但看在他们为朝廷立的功勋上,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数万人的大族,用各式名义养出一千私兵,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范闲听着这话不由冷笑起来:“究竟是为朝廷立的功,还是为君山会立的功?”
听到君山会三个字,薛清沉默了下来,在他治下的江南,居然出现了这样一个神秘而拥有无限实力的组织,不能不说是他的失职,皇帝陛下在发来的密信中也已经严厉地训斥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