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起了左手执着的变形纸扇,缓缓拾起竹笠客拍在桌上的筷子,重新插入箸筒之中,这三个动作他做的很仔细,很缓慢,很小心。等筷子插入之后,他才开心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手,似乎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业。
竹笠客没有动手杀自己,这说明一切都有的谈。
“有胆sè。”竹笠客微笑望着范闲说道:“年轻一代之中,当属你为翘楚。”
宗师一言,若传将出去,必然会奠定范闲牢不可破的地位,然而范闲并不因此言而稍感欣慰,温和笑着说道:“那又如何?您要杀我,还不是分分种的事情。”
竹笠客平静说道:“先前说的话依然有效,你撤回黑骑,我不杀你。”
…………范闲霍然抬首,那双眸子里流露出一丝讥讽,一丝轻蔑。
这世上,敢用这种目光去看那个竹笠客的人,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了。所以纵使那名竹笠客乃是人间顶级人物,依然不免感到了一丝微怒。
“这就是你的要求?”
“堂堂大宗师,居然沦落到了这种田地?”
“您不要这张老脸了,咱大庆朝还是要脸的。”
范闲忽然开了口,一张嘴便是无数句尖酸的话语喷薄而出,就像面前并不是一位深不可测的大宗师,而是自己在监察院顺随拎着耳朵教训的下属一般。
竹笠客愣了,很明显没有人这样教训过他,于是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范闲猛地一拍桌子,盯着竹笠客那张古奇面容,一字一句说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这是君山会的事情,我调黑骑杀人关你屁事……难道那庄子里有你的孝子贤孙?你就这么冲上来,拿把刀搁我脖子上,我就要听你的?就算我真听了你的,以后怎么办?难道你那些孝子贤孙就不会死?只怕……死的更快!”
范闲的声音尖锐了起来,夹杂着无穷的鄙视与奚落,指着竹笠客的鼻子骂道:“我拜托你清醒一点,现在是什么年月?早就不是拿把剑就可以横行无阻的年代了,你以为你谁啊?你以为你剑仙啊,还不他妈的是死路一条!”
…………竹笠客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范闲,忽而觉得自己也是个傻子,自己行于天下,受万民敬仰,即便是一国之君看着自己也是客客气气,想要找个对自己不敬的人都找不出来,更遑论像面前这个漂亮年轻人一样……指着自己鼻子骂!
但毕竟是位大宗师,稍一愕然,便回复了平静,反而是望着范闲呵呵笑了起来,笑的是如此快活。
“倒是多少年没有人敢这么对老夫说话了。”
说话间,竹笠客语调一沉,冷漠说道:“我数三声,不发令撤兵,我只好杀了你。”
那双稳定的手缓缓扶上了桌子。
范闲的目光微垂,看着那双本应苍老,却没有一丝多余皱纹的手。
…………桌下之剑受强大的气机牵引,作龙吟之啸,嗡嗡作响中,剑柄缓缓升起,那半截雪亮的剑身,交耀的楼内一片光明。
“三。”
竹笠客冷漠地开始倒数。
范闲双眼微眯,看了他一眼,直接说道:“一。”
说完这句话,他一拳头就往身边砸了下去。
这一拳夹杂着他这近二十年的ri夜冥想苦修,夹杂着无名功诀里的霸道真气,夹杂着习自叶家的大劈棺运气法门,夹杂着自海棠处学来的天一道无上心法,气随意走,瞬息意破万关,杀伐出脉,运至拳身,狠狠砸下!
拳头砸在了剑柄之上!
楼间空气无由一荡,栏外的空气似乎都震动了,让外围的景致都有些变形。
锃的一声,那柄普通长剑被范闲一拳砸了回去,龙吟顿消!
栏边的周先生早已被这惊天的一震震的晕了过去,惨惨然倒在栏旁。
…………范闲咽回胸腹中逆冲而起的那口鲜血,狞然倔然地望着竹笠客的双眼,忽然开口喝道:“邓子越听令!”
这一声喊夹着真气传了出去,瞬间传遍了整条长街,街对面潜伏着的高达一惊,下意识里站了起来,而一直守在街中的邓子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颤抖着声音应道:“属下在。”
范闲依然盯着竹笠客的双眼,恶狠狠说道:“传烟火令,黑骑进园,遇反抗则……杀无赦!”
杀无赦!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静的抱月楼顶楼才响起竹笠客一声感情复杂的叹息:“你说的对,我本不应再入人世,只是你要杀的人,你要抓的人,有我在意的人,这可如何?”
竹笠客轻轻握住桌旁的剑柄,反手倒提,轻声吟道:“便提长剑出东山……”
剑势渐弥。
要说范闲不害怕是假的,不紧张更是假的,但他用强悍的心神控制住脸上每一丝肌肉的颤抖,死死盯着竹笠客的脸,说了一句话。
“你不敢杀我。”
…………一阵沉默。
“我为何不敢杀你?”
“因为你不是四顾剑那个白痴。”
范闲重又紧紧攥住桌上那把破扇,说道:“四大宗师,只要不是四顾剑那个绝情绝xg的白痴,就没有人敢杀我。”
竹笠客的手依然稳定地握着剑柄。
范闲相信,对方只要抽出这把剑,自己绝对会尸首异处。
所以他强压着内心深处的那丝恐惧,一字一句说道:“所以我很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在我的心中,您应该是那位乘着半艘破船,轻歌于天下,潇洒自在,衣袖不沾流云的高贤。”
“而不是一个因事乱心,做出如此愚蠢举措的武夫。”
竹笠客目有异sè,范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竟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欣赏。
…………“浪花只开一时,但比千年石,并无甚不同……先生亦如此。”范闲狠狠盯着对方说道:“你如果是叶流云,你又怎么敢杀我?”
相隔不过一丈,三十余枝喂毒的弩箭速度恐怖,本身所附着的力量也是相当惊人,没有人可以想像,有人可以躲过如此密集而突然的袭击。
坐在桌边的那个人就算是神,也躲不过去。
所以他根本没有躲,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桌上箸筒里便少了一双筷子,这双筷子被他稳定地捉在手里,然后在空中很自在地舞着,就像是要于虚无之中捉几只美味来食。
柔弱的竹筷尖头,在空中呼啸作响,宛若那不是一双筷子,而是加持了无穷真气的上古神兵。
叮叮叮叮叮,如雨打芭蕉急。
…………笃笃一阵密密的响声起,所有的弩箭在快速shè行的过程中,被那一双筷子轻拈轻拔,于不可能的状态下,全部被拔偏了几丝,与想像中的shè行轨迹偏差了几丝,擦着桌边两人的身体,shè入了抱月楼的木板之中,厢壁之上!
弩箭劲shè入木,只shè箭尾轻颤,三十枝弩箭,在一瞬间内让这楼层中长了些乱草般,却伤不得那人分毫。
监察院六处的剑手们看着眼前的这幕景象,感觉到一股寒意涌上了心头,占据了全身。
能在这么短的距离内,仅仅靠着一双筷子,拔开这么快速shè出的弩箭,这种速度,这种眼光,这种力量,这种……对方不是人。
对方一定不是人。
…………监察院是庆国朝廷最坚强的机构,监察院的官员是庆国心神最坚毅的那批人,但他们毕竟还是人,当他们发现今天面临的敌人似乎已经隐隐脱离了人……这个范畴,他们依然会一样感到害怕,感到一种无力。
三处的连发弩,只是三连发,此时要上弩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所有六处剑手的手都在颤抖着,不可思议望着那张桌子,望着桌旁的那个人,似乎忘了下一步的动作。
而随着那批弩箭洒过去的同时,七名虎卫也如七只猛虎下山,在弩箭的掩护下,手掣长刀,化作七道雪亮的光芒,向那桌上斩了过去!
刀光犹在空中,虎卫身后的范闲已经是厉喝道:“退!”
随着这声喝,他长身而起,整个人掠了起来!
…………一声退,除了高达之外的六名虎卫强行一逆真气,在空中极为别扭地一横刀于胸,在离那桌四尺地的空中,强行站住身形,脚尖一错,依命往后退去。
而高达的武功最强,反应最快,身为山字形之尖刃,已然杀到那桌之前,面对着那个戴着竹笠的神秘人物,心头微寒,却是无法再退,只得暴喝一声,将体内的真气运至顶端,双手虎口一错,迎空一刀斩下!
高达忽然觉得自己拖在后方的脚踝一紧,自己的身体被一道沛然莫御的庞大真气一拉,被拖向了后方。
然而那一刀已经斩下。
刀光在那桌前划过,因为被后面那人一拖,没有斩到竹笠客的身上,却是斩在了桌前的地板上。
嗤啦一声利响,厚实的实木地板就像是薄纸一般,被高达手中长刀划破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稍许灰尘起,木屑四溅,透过那个口子,可以看见抱月楼二楼的桌子!
就在高达出刀的那一瞬间,那名竹笠客正轻轻将手中那双筷子搁在了桌上。
众人直到那时,才注意到桌腿之侧有一柄剑。
一柄朴素至极,毫无厉光外透的剑,外面裹着厚厚的粗布。
然后那双竹筷落桌,那柄普通的剑骤然间大放光芒,锃的一声,剑柄无风而颤,向上一跳,雀跃着,撕破了缚在剑鞘外的粗布,强行挣出了半截雪亮的剑身。
一道冷漠地,不似人间能有的绝杀剑意,就这般凭借着那半截剑身透了出来!
剑意遁入楼板之中,便在高达长刀触及楼板的那一瞬间,便递了过去。当长刀破开楼板那条大口的同时,楼板之上沿着那道刀口又出现了无数条细微至极的纹路,快速地蔓透了过去。
那些纹路没有什么规律可行,却是显得那样的美丽,没有一丝生机的美丽。
…………纹路迅疾侵上高达的长刀,那柄虎卫长刀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锋利厚实的刀面之上,像被一双无形之手拿着一方金刚锐石雕刻般,出现了无数道深深地刻痕!
高达的双手也开始颤抖了起来,他惊骇着,无助着,撤刀。
长刀片片裂开,就像风化的石面一般。
那道可怕的剑意只是递至了刀柄处,然而余波往上一挑,高达闷哼一声,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同时右手手腕喀喇一声,竟是关节被震断了!
——————————————————————不过是三息之间的事情,弩箭外加七把虎卫长刀,对于那位竹笠客来说,只是举起一双筷子,放下一双筷子那么简单。
甫一照面,监察院惨败。
至此时,保护着范闲的众人,自然知道对方先前说的不是虚话,以这样超凡入圣的绝妙境界,竹笠客如果要杀钦差大人,自己这些人就算全死了,也拦不住对方。
超凡入圣!
人间除了四位大宗师,还有谁有这样的境界?
高达唇角溢着鲜血,眼中满是惊骇,半跪于地盯着不远处的竹笠客,一字一句说道:“四顾剑!”
身为庆国皇廷内侍的虎卫何曾惧过人,但高达的这三个字说的是如此虚弱,如此绝望。
四大宗师在世人的心中,早已不再是一般人类的范畴,所有的传说已经快要变成神话故事,人们的心中对于那四位大宗师的感情,只有敬畏。
敬且畏之,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没有人敢对四大宗师动手,就算是想自杀的人,也没有人会选择这条道路。
高达双眼yu裂地盯着那个竹笠客,想不明白,为什么应该远在东夷城的四顾剑,竟然会来到了江南!
而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脚踝处被人轻轻松开。
先前如果不是那人用强大的力量抓着自己的脚踝把自己拉了回来,高达一刀斩下,竹笠客剑意荡出,此时碎成布片一般的就不止是那把长刀,也会包括自己的身体。
高达此时才感到无穷的后怕,下意识里回头望去,只见范闲的右手颤抖着,轻轻在长衫之上擦了擦。
…………范闲的手上全部是冷汗,湿的一塌糊涂,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见机的快,喊的快,今天这七名虎卫,全部都要断送在那名竹笠客的手上。
但他的脸sè依然平静着,虽然瞳子微微缩了起来,藏在身后的右手缓缓颤抖着,但他依然平静,面对着这样超凡入圣的绝世强者,他必须冷静。
对方是大宗师。
范闲不是一般的世人,他自幼便跟随着一名不列宗师之列的大宗师生活,他是五竹叔手把手教出来的,所以面对着对面那名竹笠客,并不像此时楼中所有人那般,惊骇的连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