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歌唱家

这间画室颇为宽阔,画室侧边开有大格玻璃窗以方便采光,此时却因夏日的阳光太浓烈而被人用深色绒布窗帘遮挡去了大半;在墙壁边,搁满了没有画布的框架或者没有装进框架的画布,墙壁和地板则因各种颜料而被染的百色纷呈;到处都堆满了石膏像、各种器械,甚至还有盔甲,使得这里颇有歌剧院后台的气氛。

说它像歌剧院,倒也不无道理,因为就在她踏入到画室当中的时候,一阵歌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面。

这歌声,婉转柔媚而又不失清澈,在空气当中飘动的动人旋律,欢快的音符仿佛幻化为一只只飞鸟,排成行列飞向远方,霎那间,她的心也随着那歌声一齐起伏,音符似乎与她的内心产生了共振,引起极度舒适轻松的感觉。

随着歌唱的继续,歌声有时像潺潺流水般浅吟低唱,独具风韵;有时婉转得似深情交融时的一行热泪,充满了含而不露的哀伤;但在最后,却又变得浑厚,如同雄鹰展翅时的一声长鸣,振聋发聩。

现在还早,画室里现在没有多少人,但是所有人静静地听着这歌声,没有出声打搅。无论关系如何,这些被培养了鉴赏力的孩子们,都知道这是多么宝贵的体验。

直到歌声慢慢地消失,芙兰才重新迈动脚步,而那歌声还在她脑海里不停地回荡。

天才就是天才,她心想。

为了天才而得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带着一种激动不安的心情,她快步向歌声传来的小隔间里面走了过去,一路上她没有跟人打招呼,原本在这里会引起很多人的不快,但是没有人对她表示不满。

因为她姓特雷维尔,而且是帝国如今硕果仅存的几位元帅之一的孙女儿,家里现在又得到陛下重用,正炙手可热,种种条件加起来,让她在这个美丽而又略有些残酷的世界里,拥有着自己的超然地位,虽然经常这群女孩子中间有人互相争吵、憎恨,但是还从来没有人对她直接冒犯。

虽然她其实不太关注这种东西,可是总有人会喋喋不休地告诉她这一切,

很快,她就来到了这个隔间里面,然后看到了正站在窗边的欧仁妮-德-唐格拉尔小姐。

听到了芙兰的脚步声之后,她转过了身来。

这是一个黑发黑瞳的高挑女子,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脑后,身上穿着的灰色的裙子。虽然称得上是美人,但是她的脸很尖,线条分明,嘴角上若有若无的微笑透着桀骜不驯,而她犀利的视线里面更透出了一股野性和刚直。

这是一个美丽然而骄傲的人。

“早上好,特雷维尔小姐。”

“早上好,我真庆幸自己来得够早,赶上了您练喉咙的时候,您的歌喉简直有如塞涅西诺!”芙兰抬起眼睛,略带崇拜地看着这位犹如坚冰一样刚硬的黑发美女,“我真为自己能时常听到这么美妙的歌声而庆幸!”

如果不是她的视线实在过于澄澈不掺杂质的话,很多人可能会以为这么夸张的赞词是虚假的奉承,可是看了她的视线之后人们都会相信,这绝对是发自内心的赞赏和羡慕。

也许这就是艺术家之间的惺惺相惜吧。

“您真是过奖了……这只是我微不足道的爱好而已,您这样的溢美之词只会让我觉得羞愧。”欧仁妮笑了笑,似乎有些尴尬,“只要您喜欢听就好了。”

“我很喜欢,太喜欢了。”芙兰走到了对方的面前,“对了,您聚会的事情怎么样了?邀请到足够的人了吗?”

“没有几个人同意捧场呢……”欧仁妮苦笑,“大概……大家嫌我不太会为人处世吧。”

“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像您这样有天赋的人,本来就没必要去讨好别人。”芙兰马上安慰起了对方,然后话锋一转,“另外,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能让我的哥哥和他的朋友们来听您的献唱吗?”

“您的……哥哥?”欧仁妮有些惊诧,“我记得他不是在宫廷里面很得宠爱吗,他怎么有时间来听我唱歌?”

“他最近请假了,呆在家里,所以我想他是有时间的,我跟他说了一下您的美妙歌喉,引起了他的兴趣,所以他决定来为您捧场……”芙兰抬起头来,充满了期待地看着对方,“我想,您应该不至于拒绝给他这样的荣幸吗?”

“不,不!怎么可能拒绝呢……”唐格拉尔小姐摇了摇头,脸上堆满了惊喜的笑容,“您能够请人来帮我捧场,我感激都来不及,谢谢你。”

“如果能够帮上您一点忙的话,那真是太好了。”芙兰躬下了身来,“一想到以后您可能不会在这里了,我就觉得好遗憾!”

也许是想到了什么,欧仁妮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忧愁,但是这股忧愁又很快消失了。

“即使那样,我们也还是朋友不是吗?您随时可以找我听我唱歌呀?”她笑容满面地回答。

在欢声笑语了好一会儿之后,芙兰带着喜悦离开了这间隔间,回到了自己常用的座位上面。

“芙兰,要不还是算了吧……”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她的好友玛丽凑到了她的身边,似乎带上了点不安。“大家都不去呢。”

“我们去我们的不就行了吗?”芙兰低声回答,“她们不愿意就算了。”

“……要是只有我两个去,那不是摆明跟大家作对了吗?”玛丽还是有些忐忑,“以后恐怕挺麻烦的。你也知道萝拉发起脾气来多厉害。”

“我们做我们想做的事情就行了,干嘛在意她们的想法。”少女拿起了自己的画笔,暗示对方不要再谈了。

“可是……要不还是再想想……”玛丽还是十分迟疑。

“那么听我的,还是听您的?”芙兰表情还是十分平静,只是嗓音稍微不由得提高了一点点。“我才不怕她呢!欧仁妮不应该这么遗憾离开,不管别人怎么做,我是会帮忙的,您要是不愿意去,那就留着吧,反正我要去!”

虽然只是那么一点点,但是足以表现出她些许的不耐烦,还有那么一点点颐指气使。这是她在哥哥和爷爷面前永远不会展露出来的凌厉一面,即使对其他人也极少展露。

玛丽只能愕然。

她知道,两个人在画技才华上相差很大,而更重要的是,两家人在地位上也有着绝对的差距,虽然平常这种差距用礼节和微笑掩饰了过去,但是,差距就是差距,尽管你可能会尽量不去看它,但是它就存在在这里。

她现在又看到了。

虽然这位特雷维尔小姐已经算是一个极为谦逊温和的孩子了,但是低头的滋味还是那么难受。

可是终究还是选个边站比较好。

“好,听您的。”玛丽微微咬了咬嘴唇,然后垂下了视线。

爷爷的意思,夏尔当然十分明白。

他现在虽然按照现代标准来说还十分年轻,算得上是个少年,但是随着年龄一步步地逼近20岁,他的爷爷也开始暗中为他物色起了结婚的对象。

毕竟在这个年代的贵族家庭当中,女性十六岁左右就会嫁人生子,而男性则要么早早结婚要么就浪荡到年近四十才完成终身大事,已经垂垂老矣的特雷维尔元帅当然不希望夏尔成为后面那一种人,他还希望活着看到曾孙子的诞生呢。

处在老人的立场上,或者说按照贵族世界的传统上,他当然希望给孙子找个门当户对的亲事,最好是富有的女继承人,以便给孙子未来的事业添加更多的保障——以这种视角来看,夏洛特虽然来自高贵的特雷维尔家族长支,但是现在早已没落的她当然不算什么好对象,所以老人特意暗示夏尔,不要被感情冲昏了头。

夏尔自己并不想要现在结婚,他对自己的生活自有见解和规划,不过为了照顾老人的心情,他也不想明说出来,所以只能默默留在心里。

“先生……”

心事重重的夏尔,好一会儿之后才听到耳边低声的呼唤。

声音很轻,几乎算得上是细如蚊呐,所以夏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很快,他就收敛起了心中的思绪,脸上浮现出了笑容,抬起了头来。

他的妹妹正站在他的面前。

今年才十四岁的她,个子不高,有着娇小玲珑的五官,碧蓝色的眼睛、奶白色的肌肤和细滑耀眼的柔顺金发,让她看上去犹如洋娃娃般可爱,而身上的华贵衣裙,那些复杂的花纹和裙摆的褶皱,更加衬托得她犹如在参加什么盛装舞会一样。

只需要再过两三年,她就将成为任何舞会里面最为耀眼的明珠,无数人都将为她倾倒吧——见惯了宫廷舞会大场面的少年人,毫不犹豫地下定了这个判断。

而这颗未来最为耀眼的明珠,就生在自己家里,在自己身边长大,此刻更是老实乖巧地站在自己面前,老实说夏尔非常引以为自豪。

虽然身处上流社会,一切都是看上去光鲜亮丽,但是从小跟在特雷维尔元帅身边长大的夏尔,却能够看得到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的恐怖和黑暗,因而他反而更加珍视那种真正的美、那种澄净不掺杂质的美。

至少在此刻,他的妹妹就是这样一种美的具体展现,他也很乐意花费自己的一切努力,让污泥不至于沾到她的身上,让这种美能够继续延续下去。

只是看着她,夏尔心中的烦躁和不安就消失了大半。

“晚上好,”他习惯性地伸手抹了抹妹妹的头发,“刚刚在餐厅没看见你,还没吃吗?”

“我在老师那里吃了点糕点就饱了,所以不想吃东西。”芙兰乖巧地站着,小声向哥哥解释,“而且我看爷爷和您在谈事情,所以就没来打搅您了。”

接着,她突然转开了话题,“今天您应该很累吧?我听说您是出了城来回了一趟……”

“还好,总得做点事情嘛……”夏尔微笑着回答,“倒是你这边,我们最近没怎么管你,你有没有偷懒呢?”

“当然没有了,您怎么能怀疑我呢?”芙兰咬了咬嘴唇,然后拉住了他的手,“过来看看吧……”

夏尔明白,妹妹就是想要让自己过去看看她的画,检验她的学习成果,小孩子总是喜欢炫耀的,他也乐于满足妹妹的虚荣心。

幼小的少女牵着哥哥的手,一路往楼上走了过去。

夏尔的妹妹从小就喜欢绘画,并且有志于成为一位真正的画师,为了满足她的愿望,就在去年特雷维尔元帅将她送到了一位赫赫有名的老画家的画室学习作画。

同时,在她的卧室旁边,有专门开辟出来的大房间,用来给她当做画室使用,里面塞满了各种名贵的颜料和用来当做模特使用的雕塑,可以说是设施相当齐全。

如果不是她有坚定的意志和专注力、能够排除掉杂念一心扑进绘画的领域的话,如此优越过头的条件,恐怕会毁灭掉她的创造力吧,富有总是会让人丧失追求和渴望。

因为兄妹两个自从幼年时就失去了父母的关爱,所以一直以来,两个人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所以无论妹妹喜欢做什么,夏尔总是会尽力去帮助她,为她创造最好的条件。

一来到这个充满了颜料气味的房间,芙兰就将自己今天在画室里面画好的作品都递给了兄长审阅,虽然并没有多少艺术细胞,但是从画作的光影构图如此惟妙惟肖来看,虽然谈不上什么名家水准,但是这绝对是很优秀的作品。

“进步快得惊人。”看完之后,夏尔由衷地夸奖了一句。“我敢说,在你的同学里面,没几个画得比你好的。”

“那是当然啦!”因为被夸奖的兴奋和喜悦,妹妹洁白的脸颊出现了一丝酡红,“老师也说我出类拔萃。”

“你的老师应该很高兴,自己的钱毕竟没有白收,终究还是教出了一两个人的嘛……”夏尔开起了玩笑,“他终于不用担心自己被人讥笑教导无方了。”

“您别这么说老师,他很努力在教我们呢。”芙兰对哥哥抗议,“只是有些人不认真学而已。”

“也对,确实不是他的错。”夏尔耸了耸肩,“人们把孩子送到他那里去,无非是为了给孩子们找个可以聚会的安全地方而已,顺便培养点艺术品位,不至于未来当女主人的时候被人讥笑……没几个父母会狠心逼迫孩子拼命学画,所以一切都得靠自律,大多数人可没那份自律,都是得过且过。”

“您说得太对了,我也觉得是这样的。”芙兰用力点了点头。“要是有些人不把精力花费在无聊的争吵当中,那该多好啊……”

接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展露出了一点和幸福的生活稍微有些冲突的愁容。

“怎么了?”夏尔敏感地问,“你们那儿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有谁欺负你了?”

“您别着急,没人欺负我。”一看夏尔突然紧绷起来的样子,芙兰连忙摇了摇头,“只是……我们最近确实有些气氛不佳。我跟您说过的吧,在我们画室里面,有两拨小团体,相互之间吵架很厉害。”

“唔,这个倒是不意外。”一听到不是妹妹受到欺负,夏尔也轻松了下来,“人嘛,总该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你不要掺和就行了。”

夏尔之前也听妹妹说过,在老画家的绘画学堂里面,这些大小姐们有许多来自于同样的社交圈子,所以依照家庭的社会地位和关系,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人。

一派是大革命时代之前就拥有贵族地位的家庭,他们大部分是在拿破仑皇帝陛下执政之后回国的流亡贵族;一部分则是新贵家庭,其门第都在帝国时代才经过个人的奋斗才开始变得显赫发达。

老贵族们因为大革命的冲击,财产受到了严重损失,虽然头衔高贵但是财计窘迫,而新贵们则因为帝国对此对外战争的掠夺和国内经营的生意而暴富起来,拥有大笔财富,只是姓氏则不那么光鲜亮丽。

正如历史上经常发生的那样,在这样的环境里面,老贵族瞧不起暴发户,觉得他们穷酸;暴发户们也瞧不起老贵族,觉得他们穷摆架子,彼此之间互相蔑视厌弃。

父辈的争斗,自然也延续到了孩子们身上,即使是学习艺术的圣地,也因为阶层和群体的斗争而时常变得险恶起来。

“她们的吵架我一直都没有参与过,我觉得很没有意义,都是意气之争而已。”芙兰认真地回答哥哥的话,一瞬间带上了一些不符合她现在年纪的老练,“说实话,如果身边的同学都是这么无聊的人,那就太可怕了,好在还有些是挺有趣的,有真正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