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自己,只需要满怀欣慰地在天上看好就行了……
泪水还是在不停地滚落,打到他的手上,犹如天空落下的雨滴一样。
他们的泪水是如此真挚,在父子、兄弟、夫妻常常反目的贵族家庭里面,这种真挚的感情又是何等罕见?
能够得到这样的送别,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可言呢?
在自己八十年的生涯当中,见过了多少惨事?
国王,王后,父亲,姨父,丹东,罗伯斯庇尔……数不清认识的人上了断头台;拿破仑,身陷囹圄,死于孤岛;内伊,缪拉,被人枪决;查理十世,路易-菲利普国王,客死异乡……这可怕的八十年,让那么多人不得善终,自己能够在这个可怕的年代里面活了过去,在子孙的环绕当中善终,还有什么可以奢求的?
不……上帝,我感谢您。
孩子们……我只求你们未来平平安安,像我一样离开。
老人努力睁大眼睛,在迷雾当中打量孙子和孙女,但是令他遗憾的是,迷雾似乎越来越浓,什么都看不清了。
上帝,求您了,再给我点时间吧。
请您宽恕我吧,我竟然在跟这么爱我的孩子们怄气,我竟然诅咒过他们!
我还有……还有什么可以生气的呢?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我……我怎么能够去诅咒他们?
一阵令人心悸的急迫感突然涌上了老人的心头,他突然害怕了,害怕自己曾经说过的狠话变成孩子们一生的负累。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任何恼怒了,他只想让自己的孩子们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
他努力摇晃了一下他们两个人的手,然后艰难地张开口,突出了模糊不清的话。
“孩子们,我原谅你们了。”
芙兰和夏尔惊讶地抬起头来注视着老人,这个执拗的老人,曾经那么固执,但是在最后的时刻,却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原谅……你们……”因为身体越来越轻,所以老人感觉张口竟然是如此艰难,但是他却还是鼓起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爷爷!”芙兰这下再也忍耐不住了,她的泪水奔涌而出,伏下了身体贴到了老人的胸膛,就宛如她小时候那样。
那时候,她是多么可爱啊。
带着这样的想法,老人重新睁大眼睛。
他已经没有什么负累,是时候离去了。
迷雾当中突然出现了一些彩色的光线,然后幻化成了各种景物,最后,却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是一个盛装打扮的贵妇人,她穿着旧式夸张的宫廷长裙,身材高挑,面孔傲慢当中又带着一点妩媚。
王后……王后陛下?
老人原本迟钝的头脑突然灵光一闪。
这是他脑海当中最为深刻的画面之一。
一瞬间,他回想起了自己少年时代,十二岁的他,第一次被父亲带到了凡尔赛的盛大舞会当中,见到了王后陛下。
在那个懵懂少年的注视下,盛装打扮的王后陛下,在侍从们的簇拥之下,以优雅的姿态走到了这个少年的面前,轻轻地伸出手来。
特雷维尔公爵的次子,对自己得到的殊荣心潮澎湃,激动得不能自已,他以近乎于崇拜的态度伸出双手抱住了这只手,然后如同亲吻圣物一样亲吻了它。
那个懵懂的少年,就是以这种方式,投入到了五光十色的世界当中。
而今天,王后陛下又出来了,她依旧是那么美丽,犹如是接引他前去一个光辉世界的精灵一眼。
老人轻轻地抬起手来,动作幅度之小以至于孩子们都无法觉察到。
但是对他来说这就够了,在幻象的光线当中,那个少年再次抱住了那只手,然后虔诚地吻了下去。
整个世界被金色的光辉所笼罩。
“那时候,我们多欢快啊……”以几乎所有人都听不清的音量,老人低声感叹,然后永远地陷入到了沉眠当中。
在离开了谈判地点之后,夏尔直接快马加鞭,加速向法军阵地后方的野战医院驰骋而去。
虽然现在已经是相对平静的时期,两军的交战已经基本结束,但是毕竟还是战争期间,俄军的投降通告还没有下达到每一支部队,所以他的随从们也不敢怠慢,拼命地催动坐骑跟在夏尔的身边,努力不让他出现一点闪失。
夜晚赶路并不容易,尤其是现在身处荒野当中,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好在进入法军的阵地之后,各支部队的营帐所发出的灯光成为了天然的路标,才让夏尔能够在这片荒原当中前行。
夏尔的心里很着急,因为最近爷爷一直都在病危状态当中,身体状况实在堪忧,几次曾昏迷过去,就算是清醒的时候也只能断断续续地说些话而已。
原本,在他的运筹和辅助之下,帝国顺利地和英国人结成了同盟,一同痛击了俄国人。并且,同样也是在他的帮助和策应之下,别祖霍夫伯爵也成功地发动了政变,让俄国人的中枢陷入到了瘫痪当中。
可以说,他成为了俄国人的梦魇。
而伴随着俄军的投降和新签订的和约,他现在已经走上了人生的一个新的巅峰。此时,欧洲大陆上,一个强国落到了他的手里,任他摆弄;一个强国被他击倒,已经人事不省;一个强国瑟瑟发抖地站在他的面前,想尽办法要来讨好他……得到这样的荣耀,还有什么可以奢求的呢?
然而,爷爷的病情,让夏尔原本应有的兴奋消失了大半。
他上一世是个孤儿,这一世才真正享受到了亲情,这么多年来一直和爷爷共处,从小在他的关爱和呵护当中长大,而他更是在爷爷这里,学到了踏入这个19世纪社会的一切窍门,爷爷教会了他怎样应付社交界,怎样去谋求得到自己的东西,怎样像一个特雷维尔那样行事……可以说,对他而言爷爷又是亲人又是导师,是他整个生命当中最为关键的人之一。
虽然爷爷已经到了如今的年纪了,夏尔自己也知道他肯定将会不久于人世,可是当爷爷真的躺倒在病床上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么留恋这个老人,虽然他从来没有信过教,但是在这段时间里面,他真的几次向冥冥中的神祇祈祷过,让他们再为这个老人延寿一段时间。
在深夜时分,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夏尔终于来到了医院当中。
此时外面已经是寒风怒号,气温低得吓人,哪怕是穿着厚厚的大衣,夏尔仍旧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寒冷。
一来到医院,体贴的护士马上就给他们一行人递上了热水,而夏尔顾不得休息,一边拿着热水杯喝水,一边大踏步地向爷爷所在的病房走了过去。
身为法军的统帅,即使在患病当中特雷维尔元帅自然也可以享受特权,他的病房在安静的后院,普通伤兵们必须十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而他直接就占用了三间。
可是即使拥有特权,死神还是会无情的走到每个人的面前,死亡终究会成为每个人的归宿。
夏尔努力抛开自己不祥的想法,走到了后院当中。
而正当他来到了病房门口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中间慢慢地踱了出来。
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女子,在身上穿着白色裙子的映衬下,肌肤显得煞白,在阴沉沉的灯光当中显得突兀而耀眼。她五官姣好,不过也许是因为最近过于劳累的缘故,眼袋很重,透着一股筋疲力尽的憔悴,而她的脚步也很轻,简直犹如飘荡在半空当中的幽灵一样。
当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原本心事重重的夏尔马上怔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就认出了,这就是他的妹妹。
自从带领志愿队来到克里米亚之后,芙兰一直都努力地和其他志愿者们一起照顾伤兵,这就给她积累了许多的劳累。而在爷爷病倒之后,她更是一直照顾在爷爷身边,几乎很少有机会休息,所以一个原本鲜丽可爱的女子,现在变成了如此憔悴的样子,看着让夏尔心疼。
正当夏尔打算去安慰她两句的时候,他发现芙兰走到了栏杆旁边,然后扶着栏杆默然地抽泣了起来。
这梨花带雨的样子,让夏尔心里顿时升起了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
他加快了脚步,一把冲到了妹妹旁边,然后扶住了她的腰。
“没事吧?”
突如其来的人让芙兰稍微一惊,但是当她回头一看认出来来人之后,她的眼睛里面顿时又冒出了一大股泪水,然后猛然抱住了兄长。
“他们……他们都说……他们……”一边说,芙兰又哽咽了起来,泪水不停地从碧蓝的双眼当中倾泻而下,犹如是瀑布一样在洁白的脸上滑落,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
她说了几个字,又顺不住气,断断续续地抽噎着,直到最后,她说出了几个让夏尔如遭雷击的词。
“他们……他们都说,过不了今夜了。”
“过不了今夜?”夏尔喃喃自语。
虽然字义明确,但是此时他的脑中已经是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把字眼变成明确的意义,只是下意识地重复了几次。
虽然本来就有这种预感,但是他之前还曾经抱有一些期待,希望能够发生什么奇迹,让这个老人可以继续延命,回到法国,享受他应得的凯旋和荣华。然而现实确实如此的残酷,让他毫无办法。
天哪……他今晚就过不了呢?
怎么可能?一个陪伴了我二十几年的人,就会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晚上离开?这怎么可以?!
夏尔一瞬间心乱如麻,手中的杯子也不知不觉当中砸落到了地上。
“是的,他们是这么说的。”芙兰一边哭,一边泣不成声地说,“我不敢在里面哭,只好出来哭一下了,先生……我……我的心好疼啊!”
夏尔没有回答,他的心此刻也是一样的疼,但是他没有哭出来,他知道,如果他哭出来的话,妹妹会更加伤透心。
他只是伸出手来,轻轻抚弄着对方的背,让她能够畅快地哭下去。
片刻之后,芙兰终于稍稍止住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