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梦蝶

天外天的云顶神宫,难得空荡荡的。

洵天帝君御驾亲征,军容盛大,把大半的军备都带走了,大后方只剩一支精锐留守,帝都防守显得有些空虚。

但大家起初也不怎么担心,养兵千日本就该用在一朝。

在洵天上圣看来,欲天四国的联合军各有矛盾,帝君的本军再加上圣兽藩属,要击败末利神王只是时间问题。

这场短兵交接持续了三日以上,胜负始终未见分晓。

云顶神宫的三日,下方诸界的十年百年,各小界层次不一,时间流速快慢相当殊异,留在帝都的洵天国师相德,对着充满血雾的窥真镜瞧了又瞧,越瞧越心浮气躁。

他的三日就是这么过的。

主战场大雾弥漫,遮蔽了所有视野,什么也不得见。

所有负责回报军情的探子全都断了音讯,而相德紧急加派出去的情报人员同样有去无回。

彷佛被迷雾吞噬了一样。

难道是前方战局有变?

相德把这几天的异象重想一回。

迷雾蔓延的第一天,天宫微微震动,像是被边境遥遥传来的能量震波冲击了一下,在那刹那的暗冥之中,他案前的窥真镜还喷溅出黑火。

相德在一阵莫名其妙的摇晃中,慌乱施法护镜,才保住窥真镜没碎裂。

那可是他以毕生修为凝炼出来的神器,用来远观转轮与众生命数。

离奇的地动很快就恢复平静,那时候,相德还不失恶趣的想到一件事:

楼下的洵天丞相.北辰,位高权重,但这方面的修为尚不及他。

北辰的观测法宝,是一颗比掌心更小的映象球,玩得是投影和数据演算。

国师相德跟丞相北辰向来不睦,除了上朝以外,平时就算仅隔一楼,也是王不见王。

相德不需走下楼慰问,也能想象北辰此刻的灾情,他亲爱的政敌肯定捧著粉碎的映象球,一脸欲哭无泪。

北辰自诩名门贵族,又爱端架子,寧可憋死,也不会来找他求助。

可惜没能亲眼得见。

相德摇摇头,哎,可惜啊。

但那天之后,相德也没多好过。

相德的窥真镜好像故障了。

说不出是哪里出问题,他什么征兆都看不清楚,对未来一无所知,也无从计算,就像有人刻意蒙住了他的预视之眼。

相德感觉怅然若失。

“窥真镜不能用了”这件事确实让他烦乱,但生活起居,反倒陷入许久未有的清闲。

他赫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

相德一边困惑,一边觉得讽刺,

原来只要不搞政治、一无所知,人生原来可以过得这么轻松啊?

呃,是树生。

相德原身是一颗参天巨木。

他是树妖修至云顶神宫的妖神,在洵天高官之中,身分很是微妙,又孤单。

这几日,他在静坐冥想中渡过,试图修复自己的窥真镜,直到亲信忍不住叩门进来通风报信。

“大人,那边刚刚传来一个消息……”小侍快步入内,对相德报告其他洵天圣者的动态:

“首席去了水牢一趟,他解了荧惑的封印。”

“不可能吧。”

相德一听,眉头立刻紧皱成一团。

首席圣者清乐跟古神荧惑势同水火,几千年不曾说不上什么好话。

当然这交恶是清乐一手造成的。

早在相德未入朝前,清乐就先使诈将荧惑锁入水牢中,各式镣铐刑具都全上了,彻底遏止荧惑挣脱。

很快的,清乐软硬兼施,诡计尽出,各个击破,压制剩下的古神。

这些难以控制的威胁逐一遭到拔除,也稳定洵天帝君的中央集权,

最后,不肯俯首称臣的古神们都消失了。

但清乐杀不死荧惑。

荧惑是古火神,火是构成世间万物的四大之一。

只要世界尚存,荧惑就杀不死。

所以荧惑大家是最为忌惮的古神,用尽心计也不能让他叛脱。

如果出了水牢,以云顶神宫此刻的留守人数,绝对无人能够将荧惑镇压回去。

相德不禁往坏方向想,更感惊疑。

清乐想做什么?跟荧惑又有什么好谈的?

难道,是政变……

相德披上云纹官袍,匆匆推门而出。

在云顶神宫的长廊下,相德越走越疾促,下摆窸窸窣窣的擦过天宫的乳白地砖。

他最喜欢曳地的宽版朝服,可以偷偷让下半身恢复树根的模样,

他拢起袖袍,把双手藏在其中,慢慢舒展手指,释放成树枝。

放飞自我多舒服,只要不要给别的官员看见就好,免得背后又遭非议。

但即使如此努力掩饰,洵天皇朝好像也没人忘记相德是树妖,百年千年都一样。

国师相德有时候感觉很疲累,又茫然,自己以妖神的身份,费力挤入争权夺利的云顶神宫,究竟是为了追求什么?

他好像有点忘记踩着泥土的感觉了。树根交叠踏在光滑的长廊上,相德忽然涌起浓烈的乡愁。

只要帝君平安就好。

等到帝君凯旋回朝,他想说,臣本布衣,不如归去。

诚诚恳恳的,感谢千年来的知遇之恩。

此刻,相德刚把露出衣摆的一小节树根偷偷缩回来,一小队御林军就快速整队,从他眼前飞过。

为首的樊钊将军,不忘礼数的对相德挥挥手。

樊钊性格豪爽,是比较不蔑视树妖的好同僚。

“国师大人,你没接到通知哇?”

“…………通知?”什么通知?

“出事了啊。首席上圣清乐,要咱们都赶去转轮那边。他打算强破转轮禁制。”

樊钊言简意赅,快速交代进度。

“发生什么事了?等我,我也去………你能不能等等我?”

相德立刻奔回书房,把自己的窥真镜塞入怀里,再度冲出来。

转轮离云顶神宫颇远,位于三界之交的轮围山,周边全是崇山峻岭,依傍天险,形成了最强大的天然禁制。

它是万界成形之初,就存在的命运之轮。

强行挑战天险禁制,必须赔上毕生修为,不死也得去大半条命,

因此,洵天历史上从来没这种前例。

更何况,倘若有个万分之一人,修为突破到足以穿越轮围山禁制,这种人自当企求永生不死,处心积虑避灾躲祸都来不及了,谁会吃错药去撞转轮试试?

就算在国师相德眼里,转轮也是个难以预测的谜团。

从窥真镜中,他不时会见到漩涡幻惑流转,时而岩浆烈焰翻腾,时而波涛汹涌,海啸扑天,

这些万象蜃景便昭示着六道众生的宿命,诸界的成住坏空,那不是他以一人之力就可以强行介入的。

身为国师,每天观察这个抽象的命运之轮,预测吉凶,就是相德的工作了。也仅限如此而已

相德从来没有想过要挑战转轮。

但现在………清乐想尝试?

还从水牢里捞出荧惑?肯定是为了这事。

清乐在盘算什么?

相德追在樊钊的御林军后头出发,但他是树妖,一棵树实在不擅长到处乱跑乱跳,移动速度当然逊人一筹,不比樊钊将军急行军的速度,

再加上路程迢远,他费时三日,才赶到转轮外围。

相德到的不算早,但也不嫌迟,

轮围山外围的禁制已被落雷破开一角,恰好容一支小队通过。

首席上圣清乐正在布阵。

今日的清乐依旧丰神俊朗,他一身白衣仙袍,襟摆绣着流转的水纹,雪白中又微微闪着银光。

清乐肤白胜雪,从宽袖伸出的手腕不疾不徐转动,他抬手在禁制裂口的正上方,绘出星罗棋布的寰舆图,如瀑的长发随意散在身后,优雅迎风飞舞。

相德有点看呆了,这是相德第一次见到清乐动真格。

清乐这回是玩真的。

首席上圣.清乐不太见人,平素只跟帝君和极亲近的重臣谈话,相德看到他最多的是背影。

清乐常跟帝君并肩有说有笑,似乎连多看闲人一眼都嫌脏了眼,

那飘逸出尘的身影总和帝君一起步入内室,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洵天帝君密召诸位圣者入内共同议事,上一次已是百年前。

百年前的一日,天现异象,清乐向帝君建言,把追查凶兆降世的任务交给相德与北辰,让两人分庭抗礼。

听说五代星见要出现了,小事,正好试试你们的本领。那时清乐笑吟吟说。

似乎一点都不把未来的宿敌放在心上。

相德含着指尖的树叶思考。

“日影没,星星都亮啦,君臣遇合战事兴了,

最后一个星见走呀走,不小心爱上圣王了。

半月升,天部开战啦,星辉殒落战事终了,

爱人不可以回答星见,星见为他赴死去了。”

这是关于五代星见的预言,相德一开始的所有线索就只有这样了。

而当初没能追查到的降生惑星,已成长为欲天部的终战星见,末利神王捧在掌心的新妃。

那便是相德没能收拾的毕生劲敌。

舍丽妃,是她最响亮的名号,末利国都这么称她。

其实也不是真名,在日翳国她有别的身分,她是日翳新君的妹妹。

相德想,连这个王妹头衔大概也是假的,她应该是负责日翳新君起居维安的情治干部,却又特别年轻,太年轻了,或许还有别的关系。

但良禽择木而栖,她很快抛弃原来的主君,巧妙设计了一个令人惊艳的绝佳出场,就为了主动投入末利神王怀抱。这是欲天四国人尽皆知的事实,也是促使末利神王宣战的理由了。

相德觉得头疼。

他实在摸不清五代星见有多少本事,她神出鬼没,身分扑朔迷离,却是凝聚人心的精神象征,她甚至松动了长期效忠于洵天皇朝的兽族藩属,倒戈背叛的风声不断,逼得相德必须出更多利诱去笼络。

相德始终暗杀不到五代星见,只好跟她斗外交布局,再利用敌方的自家矛盾,试着让末利国王室内部相争,进而瓦解。

虽然看来也不算太成功。

魔天之女。

帝君的军势困陷在大雾弥漫的末利第二都城,而这名谜团般的少女军略师,也在那儿。

两大天部的军势交锋到一半,正在胶着之际。倘若帝君真被击败了,按照末利神王好大喜功的个性,一定立刻广宣捷报,但现在依然动静全无。

没别的理由了,胜负未分。

相德一想到就很不安,忧心帝君的安危,

可惜窥真镜看不出什么来,而且他也不具备直接杀入军阵的战斗才华。

只能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

清乐好整以暇的布阵完,又像个没事人一样,把玩抛接起手中的苹果,那是清乐的老习惯。

相德看不出清乐真正的心情。

帝君失踪数日的紧急军情已经传开了,清乐的嘴角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雀跃,像是很期待遭遇什么。

主君在前线,首席圣者不仅不思援助,还把云顶神宫仅剩的守备将领弄到转轮禁制旁,到底想干啥?

相德看了不禁内心有气。

但不远处的樊钊将军再度热情的朝他招手,帮没人搭理的相德化解尴尬。

“相德大人,你来得正好,也过来帮俺看看。”

事实上,樊钊真的很需要相德帮忙出主意。他觉得这事儿太离奇了。

相德指着边缘破开的转轮禁制,问:“这……谁弄出来的?”

那到底要多强大的能量,才能撞开这么大的人形缺口?

相德相信全场人士都没这等能耐,有的话,此刻大概也成了一具尸身。

“唔唔,是古神盘氏撞开的。”樊钊将军压低声音,解释来龙去脉:

“好像三天前,首席派盘氏前来此处,然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盘氏自己便掉了进去。”

樊钊将军指向峭壁边,那儿有半截断裂的树干,斑驳焦黑,是转轮中央劫火暴燃的残迹,看起来怵目惊心。

盘氏就是从这儿踩空掉下去的。

樊钊说的简单明白,但相德听起来更疑心。

在早年复杂的政治游戏后,神力所剩无几的盘氏选择妥协,成为镇守云顶神宫的要员,千百年始终未曾移动半步。

清乐忽然派古神来,让他没事挂在转轮边的树梢做啥?

然后又那么刚好,盘氏就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难怪那日轰然一响,云顶神宫一瞬间地动闇冥,这几天干扰更到了极大值,无论相德怎么努力,窥真镜都没办法看清轮相!

古神不只滑倒跌了一跤,硬生生把自己跌死了,

还顺便阻挡了所有上圣的预示之眼,死都死了,还不忘挡队友的路。

此等倒霉又天怒人怨的死法,堪称千古奇闻。

说没外力介入,相德是不信的。

“那他人呢?”相德也不反驳,慢慢抽丝剥茧问。

樊钊面有难色,他对同僚向来很有同情心,尤其是非我族类的洵天边缘人。

盘氏死得太惨,想帮忙连收尸都无法。

“呃,他就掉了下去,好像……穿越劫火时,就被烧得什么也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