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主公,莫忘归(二)

如夫人无力地跌倒在阶石上,她捂着脖子撕心裂肺地咳嗽着。

孟尝君听着她的咳嗽声,只觉浑身坠入冰窖,连指尖都透着凉意,他不敢看她,他看着陈白起:“你……”

陈白起打断他道:“主公,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孟尝君怔了一下,下意识颔首,可刚随她迈出一步,他又僵硬地停了下来。

孟尝君回头,看着老妪,目光像极了波袤难辨的风云,波涛汹涌,却又了去无痕:“这是最后一次我来看你,从今以后……你生,我与你永不相见,你死,我亦与你黄泉不见!”

这句话的份量太重了,陈白起听了都觉难受。

他说完,反手牵过陈白起便急急地跨上菀桥,他握她手腕的力道很紧,不自觉地紧绷着,他没有意识到,而陈白起却感受到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文儿……”

老妪爬起来,她状如疯癫,急急的想追,却因跛腿而再次摔扑在地。

“文儿——文儿——”

身后传来的切切、似悲痛似绝望的呼唤已经不能令孟尝君回头了,他的心早在这些年里已经练就得冷硬如铁了。

陈白起侧过眼,看着他冰冷如削的侧脸,其实方才她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一开始她也被“如夫人”原来是孟尝君生母一事给震惊了,再之后便大抵听清楚了这对母子之间的过往纠葛。

原来他的“怨气值”便是来自于亲母与先王还有他的亲生父亲之间的恩怨情仇。

难怪他一直想造反,只怕一是想为其父报仇,二亦是为了报复其母,排解心中恨怨。

直到已经完全听不见“如夫人”的声音之后,孟尝君停下了脚步,他松开了陈白起,然后垂眸盯着自己摊开的一双手。

近乎噩梦初醒般呓语后怕道:“差一点……只差一点……”

陈白起见他神色不对劲,怕他那“疯病”又发作,便立即道:“没有,虽说差一点,但她不是还活着吗?”

孟尝君转过身,看到陈白起担忧地看着他,那双明澈如污垢夜空的眸子像一下便照亮了他心底的晦暗处。

他将她一扯,便紧紧地抱进了怀中:“焕仙,方才若非你急时出现,我差一点便杀了她,如同当年她差一点便亦杀了我……”

陈白起如今却是不敢刺激他的,只能任他抱着,仅当安慰:“主公,你只是一时失控,并非真心……”

“不……我一直不敢再见她,便是担心会忍不住亲手杀了她。”孟尝君目光冰冷至极,他问道:“何谓情?为了情一字便可泯灭人性,杀夫弃子?”

“这……亦并非人人如此……”陈白起想趁机给他灌输一些“真善美”的思想。

但孟尝君却不想听,他道:“如此一个人,为何我阿父却至死亦深情不悔?”

陈白起对这个也是半懵懂半理解讲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通俗来讲,便相当于一个萝卜一个坑,只要跳进这情爱的坑里萝卜便难再爬起来了。

孟尝君循着旧记忆路线一路走去,蜿蜒在浓密的树影中,十几年前曾经过的繁美精致与热闹尊贵如今却变成了如此落魄空廖的场景,他沿着藤木缠绕的长廊,断垣残壁的兰庭,一路行至流溪落叶的菀桥……

他止步于一座已褪尽了风华颜色的红楼阁前,他踏过咯吱作响的菀桥,走到了对岸的响石路,便远远听到楼内传来一首嘎哑岑长的小曲,伴随着风声与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宛如鬼泣哀诉。

“行行重啊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余万里……各在天一涯……”

凄长而幽幽的低哑唱腔在这寂静黑色的夜里绵绵不绝,细细密密,像切不断的线,远远近近,兜兜转转。

谈不上好听,因为她的声音已不年轻了,但也不难听,因为她的全部感情完全都倾注于曲中。

咔嚓!

一道突兀的清脆声响在空无一人的响石路上传来,楼阁内披头散发坐于阶前哼唱者一惊,她快速缩回脚环抱住,猛地抬起头来惊惶望着前面。

昏暗之中,有一盏朦胧悬挂于檐角的琉璃灯,一群群洁白的小飞蛾在光影中闪闪烁烁,斜铺的光线洒落,拉怖出一道高大身影的轮廓,他的身影子就像一张黑色的大网,悄悄地撒落下来,笼罩了整个大地。

“谁?!”

“谁?你以为如今还会有谁来你这儿?”一道嘲弄又冷淡的嗓音在静谧的空气中响起。

那人拨开了脸上乱七八糟的灰白长发,露出了一张虽显苍老却不丑陋的面容,她长眉朝上,凤目琼鼻,如今虽然看上去面容槁枯,但不难看出她年轻时的样貌定是上佳的。

“你是谁?”

她颦眉眯眼疑惑地爬了起来,但因一条腿被打瘸了,只能跛着走动,就在她刚想探头瞧清来人时,却因为对方迈前的一步而惊悸了一下,忙抱头害怕地又给退了回去。

“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姑母,你难道真的忘了我?”孟尝君走近,月光照在了他的面目上,他周身此刻没有一丝风息,林荫菀桥旁只投影着捉摸不定的黑幕,他便像从黑幕中长出的鬼影,阴沉而危险。

那老妪的眼神一触及他的面目,先是呼吸一窒,紧接便尖叫地捂耳。

“你是谁?!我不误得你,你走,你快走!”

她的激烈抗拒反应令孟尝君冷晒一声,便一步冲上阶,居高临下拽扯住她悟耳的手。

“姑母,你真的忘了我吗?”

老妪被逼抬眼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眸紫幽深邃,像极了那一夜,一句“姑母”令如夫人如遭雷殛,被钉牢在当场。

“文、文儿……”她声颤不成语。

孟尝君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孟尝君说完便放开了她,他道:“我听说你已经谁都不记得了,便以为你是真的疯了,却原来不过还是装的啊。”

“文、文儿,带我走,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老妪哭着,一把抓住孟尝君手臂急急道。

孟尝君没有挣开她,而是目光幽幽地盯着她的手,用一种好笑的口气道:“你真要让我带你走?”

老妪忽地惊醒,眼眶睁得大大的,遍布细纹的眼角如龟裂的蜘蛛纹一般,她疾步退后,拖着那条跛掉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