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婴一愣,受眼下的气氛感染,他也挺急的,可一时也没想到什么特别爷儿们的,只能随便挑一曲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这时,相伯先生的琴音也因歌曲的含义跟腔调而急转拔高,如急风绕丛林,声声犹如松林怒吼,亦扬亦挫,深沉婉转变换,却不失激昂。
颇高的曲调使得赢稷不由拨快了步伐,剑气破风身形随着招式游走于庭中,陈白起一开始的破刚灭柔之姿已难独自称霸,她已被赢稷的罡风包围住了,她知道自己敌不过他的“横”,便转变了剑势。
这世上有阳便有月,月光主阴,至柔至美,而他的剑气主阳,至坚至刚,她明白,他们并非敌人,而是需要配合的同伴,阴阳相合,刚柔相济,一定是最圆满的世间际会。
陈白起不由得游慢了下来,剑由速而劲变成了柔而缓,像朵朵盛开的玉兰,应风而转换万般变,而她的目光,一直流转于赢稷周身,应和着他,契合着他的阳刚。
这是她一次看到这个时代的君王舞剑,与她不同,与她见识过的任何一个舞者不同,他的剑招如他的人一般,给人海浪拍岸,猛烈而汹涌,亦如火焰遭到猛风袭击,凌乱得火心四溅,永甘不平凡,灭于寂静与荒芜。
倏然之间,他如同波涛汹涌的江海尤不尽兴,衣袍啪啪拍击,飞跃而中庭,月光下,飒爽英姿雄气在,龙泉寒舞银霜傲,飞花点点落九霄,一弯明月倚楼头,他手中长剑发射出耀眼的清光,犹如江海凝清光。
这一刻,稽婴忽然哑声了,也甚为懊恼跟慌急,他觉得他的唱的词完全配不上赢稷的这一段旷世剑舞!
陈白起盯着赢稷,也觉胸腔窒息一瞬,待稽婴一停,便忍不住仰声接着清音而唱。
“狂风吹古月,窃弄章华台。北落明星动光彩,
南征猛将如云雷。手中电击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我见楼船壮心目,颇似龙骧下三shu。扬兵习战张虎旗,
江中白浪如银屋。身居玉帐临河魁,紫髯若戟冠崔嵬,
细柳开营揖天子,始知灞上为婴孩。羌笛横吹阿亸回,
向月楼中吹落梅。将军自起舞长剑,壮士呼声动九垓。
功成献凯见明主,丹青画像麒麟台……”
相伯先生的琴音一顿,连指尖都颤动了一下,险些按不住弦,他目光震亮地盯着陈白起,然后却是不顾额上滴落的汗珠,只觉她的这一首词令他心底蹿起一股从不曾有过的侠气。
霎时,心在颤抖,但手却平稳而疾而拨动着琴统,下一瞬便是珠迸于玉盘,露泣于香兰,凤鸣于东山,龙啸于天穹。
善!
稽婴被“陈焕仙”接了唱词却不见半分恼,反而兴奋而开怀地脱掉了一件外袍,他将桌上的碗、碟跟盛器全都反扣了过来,拿着金器和着乐调欢快地敲打着。
而赢稷方才在稽婴词中的不尽兴,到了“陈焕仙”这里却是完全被激发出来了,他虎目汗津津地瞥了陈白起一眼,没有出声,直接以剑相邀。
陈白起一笑,当即迎剑而上……
清光如流莹,雷霆与浩海,他们如半月与游云贴合而游离,他们如湖洋与海鸟亲密又分隔……
四人此刻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自在何处,全都挥洒着一身的激情地汗水彼此配合着,欢舞着,激乐着,直到最后结束。
那一刻,风平雷息,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终于恢复了平静,所有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汗意,面颊因情绪的波动而泛红,他们喘着气,但每一双眼睛都是亮的。
四人望着彼此,先是无声,但很快都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声长久不绝,没有顾忌、没有虚假,没有隔膜与算计,有的只是筋疲力尽跟尽兴后的畅爽与痛快。
相伯先生闻言笑呵了一声。
而稽婴听之不曾理会,仅光没听见,他忽然站起,因酒打头,整个人摇晃了一下才站稳,然后他笑眯起秀俊的双好眸,视线并不多清晰地一一划过众人,兴致勃勃道:“唉,不如这样,不如我们每人拿一样自己擅长的来汇演吧。”
陈白起支颐偏头,眸光噙着酒意水色,嘴角因酒清作用而飘飘扬起,对于稽婴的兴奋提议,脑子慢了半拍地反应着。
“我不擅乐曲,再说……咱们又不是正规乐府班底,只怕配合不好,只会像……”陈白起按着太阳穴想了一会儿形容词,最后拿出一个最靠谱的说法,她竖起一根手指道:“嗯,就像十五只鸭子在打架,而且还都是公的。”
噗……周围人再次被陈郎君此刻的酒后纯稚画风给惹笑了。
十五只鸭子在打架,哈哈哈哈……还是公的哈哈哈哈……
但其它三人却没有笑她,此时大家都喝多了,没有了平日里相处时的束缚跟紧张,如今风和月朦胧,怡然自得,他们只是四个相熟相识的友人在一块儿聚会谈天。
因此稽婴的建议并没有令他们感到为难,反而有了那么几分兴趣,其实宫廷宴乐,兴起时常有士人亲自下场曲乐赋诗,或组成数人,或单人独乐,总归其乐融融,不拘小节。
“我可以剑舞和之。”虽说不是正规乐府班底出生的赢稷,却是正规贵族皇家出生,自有一门不落俗套的才艺傍身,只是寻常的忸怩舞蹈并不适合他,倒是前几年前流行下来的“剑舞”甚和他心意。
陈白起一听,眼睛一亮,嘿,剑舞啊,她想,她也会啊。
于是,她也举手报名:“我也会剑舞。”
稽婴一听应和声如此响亮,如此捧场,便笑吟吟当即拍板道:“我会唱曲,那么先生奏乐,焕仙与主公嘛,你们便一块儿舞剑吧。”
相伯先生看着这一群“酒疯子”叹息一声,感觉“身娇病弱”的自己是没有反抗的余地了,便也没多说什么,只让人取来一柄五弦琴抚于掌下,他感慨道:“倒是许久不曾碰过了……”
赢稷想到相伯先生大病初愈,便对旁边的人道:“传执扇者。”
不一会儿,两名手托蒲扇的宫装奴婢便乖顺地站于相伯先生身后,替他摇扇吹凉。
此番季月,喝了烈酒又抚琴自当燥热难受,因此常配以执扇者摇凉。
稽婴看相伯先生低头温柔轻抚琴身的动作,慢腔慢调道:“不知先生打算抚何曲?”
相伯先生抬眸,笑意温和美好,他回以同样语气的话道:“不知丞相你打算唱何曲?”
陈白起眼神地两人间来回一圈,暗道,这不是已经在私下较量了?
“好,那婴便当仁不让了,既然先生如此自信,那且看能不能跟得上婴哼的调了。”稽婴飒然一笑。
陈白起撑案起身,从旁大监高举的手中取过一把剑,她掂了掂重量,不算重,还算衬手,她回过头有些不放心对两人道:“你们可要别选太难的曲啊。”
稽婴与相伯先生对此都笑而不语。
赢稷也挑了一柄剑,这并非他的随身配剑,自然这种场合用上那种染血嗜魂的剑亦不妥当。
他的剑身要比陈白起的那种君子剑更宽一些,连尺寸都要大几号,类似于阔剑,估计挑的时候是根据他的身量跟体魄来选择的。
赢稷一个耸肩,便是有一种大刀阔斧的感觉脱下了身上的罩披扔有坐上,只穿一身紧衣蝠袍,更显其身材健美,四肢修长有力,他步过台几,看着陈白起淡淡道:“尽管来,我配合你。”
这么牛?
陈白起眼角微挑,夜色中那张白净的脸倒比月亮更惹眼,她笑道:“那好。”
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