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卿闻言,却笑得很愉悦:“哦,你好像对某有所误会了,如今逼你做出选择之人,非是某,而是你那敬尊的师长与那……”他看向那明显已经清醒过来的孟尝君,愈发小声,近似耳语道:“你陪伴亲密无间的主公啊。”
陈白起望向他,不知他为何会用这种暧昧的语气谈论她与孟尝君,可一转念又想起,当初夜深人静她一介女身却与那孟尝君单独于一室相处,自会惹人遐想误会。
“恐怕结果,不能如你所愿了。”
那头,百里沛南听到孟尝君一番威胁之语,之前被拽跑的注意力一下又集中在了手中之人的身上,他的目光一下便冷了下去。
若说望向“陈焕仙”时他的眼神是一种近似自责担忧的柔软,那看向孟尝君时的视线便是像在看一件死物一样冷静。
他百里沛南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却十分在意那樾麓一众弟子。
“孟尝君,你为人如何我自知甚深,今日若放虎归山,只怕将来齐国遭殃的就并非仅仅我樾麓一众,而是更多的齐国穷苦大众!所以……”百里沛南一脸杀意,手中之剑已然动了。
“你还是将性命留在此处吧。”
百里沛南说罢,那心中一狠,一剑便朝他的脖间横切而去。
这一剑之快,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孟尝君没有想到这百里沛南竟有如此性烈绝狠的一面,当场孔瞳一紧,只来得及将头赶紧偏了开去。
只是这样并不了阻止那致命的一刀取他性命,面对生死一瞬,他脑中当场只剩一片空白。
周边那一下便变得闹哄哄像一千只鸭子叫起来的惊呼尖喊声已经难以传入他脑海中了,眼前最后浮现的却是一张染血的素白莹润的面庞。
“主公——”
“休要害我主公——”
齐军那边如雷般的凄厉的吼叫响彻整个漕城南门。
后卿微怔一下,手下本欲动作的,却不知为何在看到前方那一道身影急冲扬起的衣袂涟漪时,最后敛了敛眸,始终无动。
而上方的楚沧月他们对于孟尝君的生死根本不放在心上,甚至齐国的孟尝君死了,对其它国还是一件喜大普奔的事,因此他们自不会阻止。
只是……本以为能将孟尝君当场手刃在此的百里沛南却万万没有想到,刚在孟尝君的颈肤上划出一条血痕,便先一步被一股力道给牢牢地拽住了。
他睁大眼,瞳孔微滞地看着一只素白修长的手,那只手的五指正紧紧攥住了薄锐的剑刃。
锋利的刀口非同小可,人的手就这样凭力而抓着,自然会皮开肉绽,甚至方才百里沛南杀孟尝君的决心如此坚决,那力道自然不小,因此想用人力拽住这剑力,自然切口也必不会浅。
看着那剑面不过一瞬便染红了,那饱满的血珠成串滴落在地面,冷硬的冰器与那柔软素白的手一对比,竟有一种令人心悸震惊之感。
“为……为何?”百里沛南本能地卸下了力,唇色泛白,从那只手缓缓移上,最终望着那只手的主人。
而那只手的主公却因失血过多,身躯微微轻颤,只是她历来对自身便残酷,哪怕是此刻手已痛得浑身哆嗦,亦绷直了面容不露丝毫痛楚。
她抿着同样惨白的唇,望向自己的师长。
“山长,可否……放过他?”
她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大病了一场的老人一般。
“为何?!”百里沛南仰不住情绪终低吼一声。
他的声音亦十分沙哑。
看着她,目光在她的面容与眼眸极力地巡视着,手则紧紧攥住剑柄。
这句“为何”也不知是在问陈白起为何要定可毁掉一只手来救孟尝君,还是在问她为何要让他放过他。
“陈焕仙!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莫荆看着这一幕变了脸色,只觉目眦尽裂。
他这一声咆哮如雷令陈白起微微垂落轻颤的睫毛。
她将剑更用力地握了握,那血便流得更汹涌了,沛南百里一见,只觉眸似被针蛰了一下,手上竟一下无了力,那剑便这样“哐当”一声掉落在了地面。
陈白起抬眸,那一双平静得近乎魔化的眸子,带着能令人放下一切戒备信服的魔力。
“山长,还望你能别如此地绝望放弃,徒儿定不会让你与你的族人……就这般穷途末路长埋此地。”
“你、你在说什么?”百里沛南茫然地喃声问道。
那厢孟尝君也在这忽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他在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之后,便目光微怔地看向了陈焕仙的那一只鲜血淋淋的手。
方才……他是用这样一双手柔弱却坚韧的手去救下的他吗?
不知为何,他曾也亲眼见过那些以身替他挡箭挡刀的人,心中从不曾有过一分波澜歉疚,但为何如今亲眼目睹这样一双手替他握住刀刃时,竟只觉胸口一阵波涛汹涌,撞击得他难以平静。
难道是因为那些人本就因他而生自当为他而死,而眼前之人,却与他并无任务瓜葛恩好,甚至两人还隔着一个百里沛南的仇怨,他却在谁也没有想到的情况下,背弃了信任他的师长,而选择这种宁可毁弃自身的方式去救下他。
他看着陈白起那张素白到荒凉的脸,一时竟忘了其它。
陈白起见百里沛南的剑落了地,便第一时间将孟尝君从百里沛南手中扯了过来,因怕被阻下她是用了全力,而孟尝君本就长得身高壮硕,他没有注意脚下,被她一拉,便防不地直接撞到了陈白起的身上。
而陈白起这虚弱单薄的身子便生生被撞得踉跄退了一步,脸色一下更白了。
孟尝君忙稳住身子,下意识扶住了她。
“你、你没事吧?”孟尝君看到她失去血色的脸,声音有着自己不曾察觉的一丝紧张。
陈白起抬眸,那一双澄清而幽澈的瞳仁令孟尝君既感觉熟悉又觉震愣。
“赶紧走!”
陈白起将他朝后推去,然后再跨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这个姿势无论落在何人眼中,都像一种捍卫,像一种宣示。
后卿一路看到此时,却有些笑不出来了,他漠然着神色,瞳孔里流转的神色无人能够看得懂:“你最后……还是选择了他。”
在众目睽睽下,在亲疏一眼明辨下,在师长旧故面前,义无反顾选择了一个人人痛恨欲除之而后快的人。
陈蓉啊,陈焕仙啊,你当真真是一个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之人啊。
{}无弹窗来者是谁?
许多人一时都被其一身仙姿佚貌通体光壁无暇气质恍瞎了眼目,却甚少人能一下猜出此人的来历。
只是,这也并不妨碍他们十面围城的危机感而辨别出此人来历不凡,且他拥兵而上,来势绝非善意!
一个斗转星移,便控制住了方才定势的局面,令所有人对其望风而靡。
要说这一波比一波更大尺度的“惊吓”,已经快令他们敏感而紧张的神经直逼崩溃了。
南城墙下一下涌入大片黑潮,将齐军与寿人两股势力一下都牢牢掌控在手中。
垛墙城楼之上的楚沧月绕目一圈,最终定于众星拱月之人身上,猛地瞠起眼,面目迅恃一寒,腰挂之蟠龙剑因感应其主人起伏暗涌而情绪而呜鸣作响,吱吱颤动。
是他!
好!真是他!
先前的一腔猜疑仿佛一下被全数印证,毫无疑问!
他身边那面貌普通一身阴柔酆艳气质的男子亦眯紧了眼,他瞥了一眼身侧面色难看的楚王,又望下底下那出场总是运筹帷幄之人。
一时之间不免想起了许多的前尘往事,目光光晕暗浅流转,来来回回,情绪难辨,他唇色殷红的嘴悄然抿起一道弧度。
“看来这幕后之人还是这个老熟人啊……”
“三年前那笔帐,总想着什么时候该寻他清算一番了。”楚沧月面无表情道,看其架势怕是下一秒便要冲下楼去。
男子却挑起长眉,拦住了他道:“王莫冲动了,下方有寿人之毒,又有赵国之兵,再加上那人身边可谓是高手如云,此番上前若不敌,岂非当真让前番努力尽数功亏一篑?倒不如静侯片刻,看是否另有转机,料他后卿如今这仗势怕也不光为了算计我等吧。”
楚沧月目不转睛,根根睫毛似林般蔟立分明,因看得久了,只觉迎风目涩而微阖上眼睑:“无论这一切是否只是他的算计,事已至此但凡有一丝希望,这寿人便绝不容他夺去!”
男子闻言,侧过脸,嘴角讥讽地勾起,他看向那静立黑沉的棺木,眼神仿佛透过厚重棺木,看到了躺在棺内那副早已腐烂掉全身血肉,不知已是何人面貌的森森骸骨。
他在心中默念道——你且安心等着吧,三年了,那些曾欠下你债的人,且让我替你看着他们,将来怎样一笔一笔地还给你。
无论是眼前之人,还是……那些仍旧以为安然无事而深藏在暗处之人。
“那王可要先冷静下来,谋定而行事了。”
另一头,赵国国相后卿厉来惯擅长幕后指挥,移千军万马调派如神以摧捣敌军,却鲜少有露面的时候,只是他那鬼谷后卿的名气在群侯诸国之间却绝不低调。
因此,冯谖突遇军队来袭先是惊诧不已,但当目光一触及瞩目所拥之人额间那颗代表鬼谷传承的水滴血玉之时,忽然想到一则传说,便心中不大好地猜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被娅夺刃而挟持住的冯谖反应过来,四面张望一番,见他全军皆已被赵兵以潮鸣电挚拿下,便隐了隐神色,又见孟尝君眼下尚还安好,便在认清楚了眼下局势后,高声朝远处喊道。
“来者可是……赵国相国后卿?”
此话一出,周边便是一片齐军惊呼抽气之声,甚至有人胆怯地退了退去。
赵国……相国?!
那岂不就是那个被世人传颂天授神威、鬼谷莫测的后卿先生?!
像是察觉不到四周那些敬畏与惊惧掺半的眼神,后卿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了冯谖一眼后便收回目光,并没有作任何回应。
只是那一眼,却令冯谖通体发寒。
而娅则冷声一喝:“闭嘴!”
冯谖回过神,当即一眼扫去,虽受制于人,但他的目光却带着犀利之色。
娅蹙眉抿唇,沉默一下,便将手里剑再送上几分,低声威胁道:“望冯先生能好生先安静地在此处待一会儿,待我先生办妥他要办之事,自会与你言道,可若先生想耍什么花招,便休怪娅动手了。”
冯谖倒是个人物,因此娅对他说话倒算是留了几分情面。
听这话倒是能够悟出几层意思来,见这赵国国相其目的好似并不在他们身上,冯谖心中倒是安稳了一下,只是眼下主公尚在这百里贼子手中,若这后卿任其动手不偏颇顾及,那主公的性命岂非十分危险?
那方沛南山长眼下已是心似钢铁,无论什么样的境况都难以撼动其心志了,哪怕是后卿带兵围困他亦只是怔仲一瞬,很快便就恢复了常色。
“后卿。”
与其它人得知赵国相国鬼谷后卿亲自莅临的惊慌不同,沛南山长面对他目光微凉,不为所动。
只是当他的视线移动,不经意扫过后卿身后、那被婆娑挟持着之人时,手中稳执的长剑却不受控制地恍动了一下。
淡风吹拂,衣袂朦胧,那垂落的半边秀娥清润半张脸像是被人忽然一下揭开面纱。
她抬起了头,望着他。
“焕……焕仙?”沛南山长失色道。
可不就是他那个失踪已久,不知生死的徒儿!
隔着后卿,与那浸雾湿长的青石道,夹道两侧的虎狼之兵马,陈白起远远地注视着自已的师长,抿了抿唇,目光却半是复杂半是叹息。
到底还是在这种情形下与他见面了。
“山长。”
婆娑冷笑了一下,便放开了她,倒也不缚住她的行动了,估计是料想她现今这般模样即使给她安插上一对翅膀,也定也无力逃脱出他们的手掌心。
“陈焕仙,当真是你?”莫荆也大感意外。
陈白起被婆娑松开后,便假意不支摇晃了一下,动作迟缓,像被夺走力气的重病之人,脚步虚浮地跨前一步,她“勉强”凭自身之力站定后,对着后卿的方向便长长一揖而下,行师礼。
“许久不见,劳师长挂心担忧,如今这副模样相见,焕仙……着实无颜。”她声音微哑,但意外的是却十分平静。
“当真是她。”莫荆怔了怔。
冯谖这边的人倒不曾见过樾麓的陈焕仙,但却有不少人见过“陈蓉”的面貌,但因双方隔了一段距离,再加上她如今一身打扮装束与身高骨骼的变化,倒也没有人察觉出什么不妥。
而寿人这边一听沛南山长的徒弟被人抓住了,却是既心焦又愤怒。
他们一向知道沛南对于自家山门所收的弟子十分维护,如今却被有心人利用祸害,自当与他一般痛恨无奈。
沛南山长忍了忍,目光不住上下打量她,道:“可是受伤了,重不重,为何面色如此苍白?”
他叠声关切的话令陈白起目光微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