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起没有再言语,只心道,我便是那个再次“重生”之人,而我还必须“重蹈覆辙”,但我的人生,端看什么时候能够辅助主公称霸战国,却不论生死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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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下方南城门口的情势已逼至尖锐,楚灵王已直接下令准备进行强弩射杀,只是他的目光一直如鹰隼一样观注着周围动静,这时,却有一道身影如狂雷闪电一般从人群中扑冲而来,他手上长剑如虹如墨,散洒成点成片,直兜织杀于楚灵王。
楚灵王第一反应大力一勒马,马颈受力,长长嘶鸣一声便一扬踢,马飞起两蹄,蹄力在搅乱的朔风中凌乱东倒右摆。
楚灵王见势头不对,便弃马一跃而后,却见下一秒红色的血雾喷洒开来,再一看,只见方才那匹惨叫长鸣的马的长颈、腹胸已只剩骨架,轰地一下倒在血泊之中,地面掉落被切得薄如翼的片片巴掌大的肉片。
突然面对这种骇人的场面,在场所有人一下呆了。
“飞羽”手中弩箭已就势而出,却被楚灵王伸臂挡下。
他沉着一张冷魅清冷的面容,抬起了头。
只见一个高大魁伟穿着一身败军服装的丈夫手持一柄通体墨色的长剑,剑身并铁非铜,他面上被涂得又脏又黑,再加上满脸黑髯遮面,熊背虎腰,辨不清容貌,但那矗然而立不畏千军万马的恢宏气势却如龙骧豹变,令人侧目。
不得不说,他手上所握之剑,着实很奇怪,而他握剑而立的姿势,也挺怪异的,就像一头狗熊耙剑,并无任何剑客的拓然美感。
但怎么说呢,但凡有人见他出过剑,便也不会去计较那种旁枝末节的事情,只会震撼于他出手时,那无坚不摧的力量,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便是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他站在寿人与楚军的中间,像一道粗砺而厚实的山屏,那雄伟的身躯昂然而立,对着楚军那势蓄待发的箭蔟无动于衷,他看着楚灵王,那一双黢黑的双瞳像凝固一样,宏亮的嗓音响彻四方:“你要找的那人……便是我。”
楚灵王长身玉立伫立于军前,若说那雄汉子站在那里便有一种鲸呿鳌掷的压势,那楚灵王便是那深不可测的岳麓川湖,它拥有着它亘古不竭的水流和万载不息的波涛。
哪怕经过方才那一出,楚灵王依旧安然若素,他那一双岑长而优美的眸冷冷地盯着他,略带探究而幽深的目光划过他那一柄与众不同的墨剑。
而一直关注着下面南门口情况的陈白起,在一看到那个邋里邋遢却使得一手生切马肉片的大胡子时,便已认出了他!
是……是莫荆!
他不是与沛南山长在一块儿吗?可他为什么会混在寿人与败军堆里面,还有他为什么会说,楚沧月费尽心机要找之人是他?
陈白起听到后卿用这种语气问她,余光瞥向他,忽然觉得或许这里面有她不知道的原由,她便用一种陌生的口吻问道:“此人当真是曾经的楚国战神?虽大楚有群蛮之称,并效仿郑、齐僭越称王,然楚灵王却名声极佳,据闻其仁孝亲贤,善济善民,只如今……”
的确有些“陌生”了,再谈及以往亲近又熟悉的此人,却有一种往事堪嗟,已难回到从前的感受。
她望向惊峭寒鞘的南城门口,哪怕是晨曦金色的暖光,也难以摹临与消褪他那一身覆罩的阴沉黑影,空气中流动着的清寒气息,像水一样浸透了他那一双无机质的幽长双眸,彼消此长。
她顿了一下,想闭上眼,却又顽强地睁着,只是喉中的嗓音一下像被抽走了力气,变得轻喟慢长:“的确令人难以……”
后卿像中从她口中听了一则好笑的笑话一般,笑了起来,他细弯的眸瞳如冰雪雾淞,迷迷沱沱一片,他摇头:“非也非也,人人只道他曾力定乾坤驱敌安国,被称为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战鬼,然如今,时过境迁,他杀兄登位,名不正言不顺,唯灭尽一干反对他的朝官外戚,襄外安内,他的手不再是只沾染敌军的血,其中更有他的亲人、友人、族人的血,他已然是杀伐绝情之楚灵王,霸楚之王。”
陈白起一怔,有一种一下被人从空中拽砸在地面的瞬间窒闷。
她宽袖下双拳倏地攥紧,嘴角轻扯,但眼角却控制不住颤抖,面上的神色一下变得极为古变,似笑似怒似非似讽,只因那一句“时过境迁,他已然是杀伐绝情之楚灵王”,就像一柄被淬得雪亮的刀刃一下划开了陈白起血淋淋的过往,她尤记得那一日……
轻盈的花瓣流雪翩飞的紫樱树旁,一座朱阙红楼,飞檐如玉鳞般的雪白,一切都像被渡了一层粉色晕光。
楼下是她,仰头望向红楼。
而楼上,一身紫袍修长的公子沧月,凭栏而立,他望着她的方向,眉眼似晕染般模糊,唯见那玉铸般魅冷魔幻的轮廓,就像亘古不变的驻守。
那时的她以为,他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君子如玉的公子沧月,或许真的会亘古不变地驻守着她,不会改变,但后来猝不及防发生的一切,却那样残忍地撕破了她对他全部的幻想与冀望。
一切的开头有多美,结束便有多残忍。
她没有怀疑,褪下一身防备,穿上了他送来的繁美华服,步入已属于他的那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进入了他所编织的一幕温馨和美,喝下他一早备好的那一炉热烫毒酒,最终……便是死在了他最信任的人手中。
在很久很久的后来,她依旧会在夜里重复地做着一个噩梦。
在那个噩梦中,她一身赤身地躺在一棵黑色枯藤老树之下,天空黑色的雨水不停的下着,在那样一个阴森森冰冷寒雾的森林之中,雨水顺着树干往下流,然后汇集在树脚。
而她泡在冰冷潮湿的雨水中,在那棵老树下,便那样凄惨地被人抛弃了,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一具的尸体,浑身散发着令人掩鼻的恶臭。
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早已腐烂不堪,被折断扭曲着的四肢,在那已发黑的血泊之中,她睁着一双凹陷枯瘦的大眼睛,空洞而黯淡地望着上空……
一回想到那个令人发寒的噩梦,陈白起只觉全身的血一下便凉透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刻薄道:“先生是说,一旦为君者,便都会变成这副残暴不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