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章惇和韩冈一样,对那位以‘仁’为庙号的皇帝,都不是很看得上眼。
“皇帝,天下之大蠹。”章惇瞥眼看韩冈,“玉昆,这句话应该是从横渠书院传出来的吧。”
“那是以前。以后皇帝只管奉祀天地,不再以天下奉一人之欲,自然不能算是蠹虫了。”
章惇把惊讶压在心中,笑道,“玉昆你真是越来越敢说话了。”
新帝将在议会中登基,而宰相也由大议会任命,两者议会下并立,从此不再统属。
韩冈宣扬的理念和制度,要把皇权打压到底。这已经是高层的共识。
只是直接把皇帝说成是蠹虫,还只是学术上的激进观点。
没哪位高官会公然如此宣称。
但章惇一提,韩冈就坦然承认,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韩冈笑道,“有如今的时势,才有今日的坦言。”他看看章惇,“子厚你有话要说吧,你我在此,又何须忌讳?何不坦言。”
这些日子,韩冈和章惇多次深谈、闲聊,看得出章惇有些话想说,却又有些顾虑。
章惇楞了一下,笑道,“还是瞒不过玉昆。”
他想想,说道,“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可如今,没有了上佐天子这一条,宰相就无从说起,更不用说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他看着韩冈,“改易名号,以合新制。”
从宰相、相国,到尚书令、中书令,再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名号的变化过程,就是宰臣地位不断下降的过程。
如今宰相权比天子,名号上却依然沿袭旧制。这当然不好听,也不符合实际。
“我当什么事。”韩冈大笑,“这等事,直说便是。我们做的放在过去都是抄家灭族的谋反事,相比起来,改个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章惇的顾虑自然有原因,表面上是名号的改变,实际上会牵连到权力上的大变动。韩冈出言反对,也是应有之理。但韩冈又哪里会在意?
“祖龙一统,变三代分封之制,自谓超于三皇,远迈五帝,故自号皇帝。如今宰相,受命于万民,子厚你若想改个名号,当然没问题。不知子厚你可有腹案了?”
章惇谦虚的说,“还要请教玉昆。”
“总统。三公坐而议政,无不总统。宰相位比三公,可改为总统。”韩冈不假思索,又说,“或者总理,宰相理燮阴阳,总理河山。不知子厚你意下如何?”
韩冈的回答出乎章惇意料,两个名号脱口而出,显然韩冈有想过同样的事。
说起来,这两个名号也都不错,但是看韩冈的神情,章惇又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章惇又愣了片刻,方才说,“总统、总理,的确上佳,只是无先例。太宰如何?”他问道。
太师、开府仪同三司、潞国公文彦博求见。
消息传来的时候,韩冈和章惇正在嵩山上。
绕过了近日陷入混乱中的嵩阳书院,也没去禅宗祖庭的少林寺,而是嵩山大法王寺中。
太室山上的大、法王寺,论起江湖地位……不,是论起在朝中僧录司的序列,仅次于大相国寺。大相国寺的主持是左街僧录,而大、法王寺的主持和尚则是右街僧录——至于后世鼎鼎大名的少林寺,只因禅宗如今并非浮屠主流,排位就十分靠后了。
大、法王寺的历史久远,仅次于白马寺,是当年中国第一部佛经译制之地,又藏有阿育王塔,供奉了佛骨舍利,故而香火鼎盛,甚至不逊于大相国寺。
但与大、法王寺的地位所不相称的,是一袭紫袍上笑得稀烂的一张胖脸,从山脚下一直跟到寺庙中,始终在身侧盘旋不去,着实让韩冈眼睛难受。
章惇也是一副被伤到眼睛的样子,偏过头低声对韩冈道,“右街僧录得换个人。”
“要能看见眼睛的。”韩冈说。
章惇失笑,看了看那住持,又笑着摇摇头。
大法王寺的住持和尚不明所以,在一旁赔笑得只见牙不见眼。让韩冈很想送他去高丽传法。至少在那里,看不见眼睛不算是特征。
日本已经拿下了,如果不算章惇的儿子,损失微乎其微。朝廷已经安排人手在占领地划分地界,兑现之前发行的战争债券。
而针对辽占高丽的会战,正紧锣密鼓的准备中。
无数战争债券的购买者,正摩拳擦掌,准备在高丽的田地、矿山中分上一杯羹——尽管高丽的小朝廷还在国中做食客,但就跟对日本的态度一样,大宋上下,除了一干头脑坏掉的儒生,没人有兴灭国,继绝世的打算。
安抚新占领地人心,在不想给钱给物还准备继续搜刮的情况下,没有比宗教人士更适合了。
这些贼秃,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一边享受朝廷给出的免税免役的好处,一边从信众手中掏钱,真正能恪守戒律的寥寥可数。对国无益,看着还碍眼,韩冈很早就想将这帮人废物利用起来了。
将住持和尚打发了,
韩冈和章惇都不是信佛的人。
到大法王寺之前,韩冈和章惇还逛了隔邻的嵩岳寺,韩冈进去后就欣赏雕像、壁画,章惇进香后也就拱了拱手。
但庙中的各种碑文、题记还是很有意思的。
章惇和韩冈看着竖在前殿外的碑文。
【中书门下牒河南府
河南府奏准赦堪会到登封县嵩山大法王寺系帐存留乞赐名额牒】
这是朝廷批准重建嵩山大法王寺的牒文,被当时的大、法王寺住持刻在了石碑上。
接下来是一段标准的公文内容,之后就是当时中书门下宰辅们的签名,以及牒文签署的年月日。
“庆历三年六月廿八。庆历三年啊。”章惇怀念的说,“可不是什么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