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纯粹展开纸笔。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现在只要等待王交的开场就好了。
还不知他要说哪一目书,如果是《九域》那就有趣了。不过不论王交说的是哪一部,他所要做的,就是在主席台上干扰王交的时候,站出来,拿着议会的条贯,跟苏颂黄履,在上千人的面前,好生辩上一辩。看看他们还有脸再继续主持?
如果主席台上听之任之,那就更好。范纯粹看着自己用了一半的笔记本,改换了目标,之前为了驳斥《新闻审查法案》而做的准备,在笔记本上罗列下来的大纲,能够拖上许久的发言,全都用不上了。
不过有了王交开启好头,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去整理自己的发言大纲。三个时辰,还是五个时辰,他相信王交能够给出一个漫长的回答。
范纯粹并不擅长于口舌之争,但只要拿着提纲说话,一个时辰还是可以做到的。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拖上一天,两天,提案不废而废,韩冈的议会也将不废而废。
也许这个方法传开之后,说书人也能被选进议会了。那时候,会场变成茶楼,惊堂木一拍,唐人传奇,今人小说,一股脑的齐上阵。就是传言中韩冈亲笔撰写的《九域》,或者其他小说都在韩冈苦心设立的议会上一一上演。
将炭笔压在笔记本上,范纯粹等待着王交的开场。
时间会很长,也许该先去方便一下的。
寂静中,范纯粹脑海中莫名的冒出了这个念头。
就在这时,头顶上突然一阵剧烈的响动。听起来好像有几百人同时离开座位的动静。
范纯粹疑惑的望着头上的顶棚,不知发生了什么。
理应开始发言的王交,也突然愣住了,眼神的方向指着二楼之上。
头顶上的声响越加混乱,突然间一切静止了下来,连说话声都戛然而止。
动与静的剧烈转换,让每一位议员都诧异的抬着头,想透过头顶的顶棚,看到那更上面的画面。
一个小小的惊呼忽而在寂静的空间中,韩相公来了。
这声音就像一朵小小的火苗,落到了在阳光下曝晒了数日的草垛上。
轰然一声,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韩冈来了?!
头顶上?!
范纯粹心中一紧,脸色倏地煞白,韩冈竟然会踏足议会,他不是因为辞相,就离开了东京城吗?他不是不想给人以干涉议会的印象,连大门没进一步吗?
他来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犹如飓风席卷,范纯粹心头一片混乱。
东京城内,人人皆知,韩冈辟居城外,不涉政事已有多日。只等朝廷的批复,就离京西去。
他完全没有想过要直面韩冈。
那继承法案真有那么重要?
他看看前后左右,江公望惊惧抬头向上,陆表民惊惧的抬头向上,每个同伴都在看着上面。
混乱间,范纯粹听见主席台上的传来的声音:
“王交议员,三呼不应,你的发言已经结束,请你下去!”
精力是有限的,田腴的提案和陈李二人的提案,江公望不觉得他们这一帮人能够全都阻击下来。用长时间的演说拖时间,最是耗费精神,即使是看起来信心满满的王交,江公望都不觉得他能连续来上三回——是男人都爱吹嘘自己一夜数次,可言实相符又有几人?
想要成事,必须有所取舍!分心二用,只会两边都没着落。
偏偏王交茅坑里的石头一般死硬,一对血丝密布的牛眼直直的瞪过来,“不是想要行废立之事,提什么继承法案?等到法案通过,二贼就可以换一个冲龄天子上来。这里都要弑君了,刀子都拿出来了,江公望你还说什么轻重缓急?是不是要等开宝寺的钟敲上一百零八下,你才觉得是当务之急了?”
“我觉得王子易所言有理。”王交与范呈、江公望的争论,早引来了周围帝党议员们的关注,大部分人还是围观,但已有有人表示自己的立场,“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承继本有序,何须画蛇添足?摆明了就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就算有阴谋诡计,放到议会上也不会是大事。议会本就是个玩物,都堂想理会就理会,不想理会就当个屁。韩冈都辞位了,章惇还会把议会供到头上?”
“没错啊!我等进到议会里陪人耍把戏是为得甚事?就是让人明白,议会是个玩物。新闻审查法案,呵!能有皇帝继承法案更惊动人心?德孺公,你说是不是?”
一下得到了提醒,所有人都转向默然无言的范纯粹。
“德孺公,你说该当如何!?”
“德孺公,仓促改易目标,只恐难得如愿。”
“德孺公,天子危殆不可不救!”
“德孺公!”
“德孺公!”
面对一张张急切愤然的脸,范纯粹闭上眼睛,旋又睁开。
他先看了陆表民一眼,还算是有心的,若他也跟王交江公望一般自顾自的吵下去,丢人现眼事小,坏了大局事就大了。
开会前计议得好好的,人人点头,一转眼就分裂对立,对比章韩二党抱成一团,一张嘴说话,范纯粹发现想要他身边的这一帮人实现同声相和同气相求,竟然有那么难。
都说君子不党,那就当真一团散沙了。
周围静了下来,就连方才口舌交锋的江、王二人,也都在等待着范纯粹的评判。
但范纯粹明白,他面前一对对虎视眈眈的眸子,不是在等在自己的决定,只是在蓄势,只要不符合他们的心意,那么他们立刻就会抗声反对。
最早的时候,聚集在范纯粹身边的议员可不止零零落落的二三十人。旧党虽然败落,可是在各地州县,不满于都堂篡权的正人君子所在多有。初上京时,范纯粹奔走联络,一时间应者云集,都堂都畏惧于诸多君子,不敢干涉。可几次集会之后,或因为意见不一,或因为宿恨旧怨,聚集起来的议员们又星散而去,最终就导致议会中为天子的忠义之声越发低弱起来。
不能再分裂了。
没有多少人了,更没有多少时间了。
如果是事先列入流程的议案,当然有足够的时间去讨论,去权衡,去进行利益交换,但临时议案,则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半个时辰,一个小时,六十分钟,三千六百秒,时间放在平时,已经很长,现在范纯粹却觉得太过短暂。
吵了半刻,要说服每一个人,要统一所有人的想法,最终留给范纯粹的时间就更少了。
但范纯粹还是用了半分钟等待,等到急性子的王交开始不耐烦,想要说话,方缓缓的抬起手,向圈外遥遥指过去,“诸位……看看你们身后。”
王交、江公望、陆表民,一群议员不明所以的回过头去,
迎面而来的,是来自会堂内部,数以百计的目光。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数百议员,带着审视,带着嘲讽,带着冷漠,带着各色恶意的情绪,看了过来。
王交、江公望等人都愣在当场,更有几个不堪的,猝然一惊,就向后仰倒,摔跌回座位上,哐啷啷发出好大一声响。然后引发了一片低低的笑声。
身后,这时传来范纯粹低沉阴郁的声音,“他们……都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