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新议(18)

宰执天下 cuslaa 7587 字 8个月前

这一个消息,反倒让盛陶更偏向传言乃是谣言这一面了。直到他从韩忠彦那边得到了更加确定的说法。

竟然两个人同时要提出议案,竟然两件事同时传了出来,是宰相们开始要动手了?

盛陶只能这么想。

正要镇守皇城的三衙管军赶去拜见卸任的宰相,这等有可能威胁到所有人的事情倒罢了,人人关心,人人在意,自然传播得风驰电掣。

可莫名其妙的小人物的事情,传得那么快快,传得那么广,而且又那么及时,没有一张广布京师的大网,决做不到这一点。而且这张网,还得跳过人数众多的报业系统,独立成型。除了宰相,没人能拥有这样的一张网,也没人养得起这样的一张网。

宰相此前迟钝的反应,盛陶觉得韩冈是身处嫌疑之地,章惇则乐得看笑话,或许是不打算就此发言。至于现在,那就是另一种说法了。

是钓鱼呢。

他再望了眼已经远去的李格非,他会是一个好鱼钩吗?

盛陶没有追上去与李格非打个招呼的打算。车轮缓缓停在韩忠彦的家门前。

李格非是韩忠彦的人,但这件事中,却不知是站在了韩冈还是章惇的角度上办事。作为韩忠彦的盟友,昨日刚刚会面过,盛陶却全然没听到消息。他今日一大清早就过来,正是想问一问韩忠彦。

还是早上,韩忠彦却是在后花园见的盛陶。

一盘残棋未收,空气中还有着浓重的灯油味道。假山上的棋室,正挡住了东升的太阳。半掩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早开的海棠。盛陶垂眼看着棋盘,他这边执黑,已经快要落败了,比红方少了一马和一炮,一只红车沉底,更有一炮一马与车同侧,局面岌岌可危。也不知是不是李格非故意相让。

他对面是正襟危坐的韩忠彦。韩忠彦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红通通的,煞是吓人。看起来韩忠彦和李格非在这里熬了一夜,不知为何又下起了象棋,只是最后两人都没有了继续下下去的兴致。

能与韩忠彦相对对坐,盛陶自不是普通人,同为议政之一,韩忠彦的重要盟友。以韩忠彦的家世,如何会将区区议政放在眼中,他的眼睛一直都放在更高的位置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议政中能有多个同盟者,到现在为止,还留在京师议政行列里的,也只剩盛陶一人。

盛陶跪坐得端端正正,“吾方才在门前,正见李文叔离开。李文叔在马背上,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看来是又有好消息了。”

韩忠彦指着盛陶的座位,“一刻钟前,李文叔就坐在仲叔你现在的位置上。正好收到了议会那边的消息,陈。良才的提案已经得到了田诫伯的同意。”

“陈。良才的议案具体内容是什么?”盛陶不认为两边的议案会全然相同,主题能雷同已经是很难得的巧合了,要说具体条款都相同,那么除了说是事先商议过,那就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韩忠彦对此却并不在意,“这件事关键是给狗脖子套上绳子,至于绳子牵在谁的手里,可以事后再论。议案拆分也不是什么难事。”

盛陶皱眉,想了片刻,忽而问道,“师朴你到底许了李文叔什么好处?”

提出新闻审查法案,其实要冒不小的风险,尤其是名声上,不免要受到拖累。陈。良才那等籍籍无名之辈倒也罢了,李格非在河北士林总算还是有些名气,韩忠彦看重他也不仅仅是因为进士的身份。相州州议会,直接就姓韩了。九成以上的州议员,与韩家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这么多可以选择的对象,不缺一个进士。

再说了,名声坏了,日后怎么继续参选?看李格非模样,可不是被逼着去做的,更是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好处,才会如此意气张扬。

韩忠彦摇头,“什么都没有。”见盛陶不信,他解释道,“如果这件事是我提出来的,那我肯定要给。可此事本与我不相干,我又何必蹚浑水?是李文叔自己有此想法,我已经帮了他一把,这还不够吗?”

盛陶呵呵冷笑,韩忠彦的话他只信一半,说不清其中有几分是敷衍自己的成分。以韩忠彦的身份,如有要紧事,自不会对李格非说。李格非父子皆出自韩琦门下,但区区一名议员,又非智谋之士,只可能做棋子,做不得参谋的,但这事也没必要拆穿。“师朴你哪里是帮他,只怕是嫌局势不够乱。”

韩忠彦闻言大笑,“我这是学韩玉昆,准备浑水摸鱼呢。”

“不,”盛陶冷然道,“韩冈他只是将水搅浑后,到自家的池塘里面去养鱼。”

搅乱别人,经营好自己,相比起浑水摸鱼,韩冈这种行事风格,才是最让人难以应对的。韩忠彦以韩琦之子却屈居于韩冈这灌园子之下,足可见两人的手段见识其实差了老远。

韩忠彦却不觉盛陶话中深意,反问道,“陈。良才吗?”

“更多!”盛陶轻叹,“韩冈找曲珍那新任的太尉不会没有盘算。”

“韩玉昆找曲珍,不是反过来吗?”韩忠彦眼皮垂了一下,又抬起,问道。“难不成韩玉昆还打算支派曲珍做下什么大事?韩玉昆有那个心,曲珍也没有那个胆吧。”

“嗯。”盛陶洒然笑道,“这只是我一己之见。总是猜度太多。”

章惇有自己人可用,但韩冈离任之后,想要影响到京师政局,再多人手也不够。垂垂已老的李承之,心思难测的张璪、为人反复的沈括,谁能挑起大梁?游师雄、黄裳之辈,初入都堂,毫无威信。韩冈能做的就是凭借手中的武力了。曲珍可是关键的节点之一。

“也怪不得仲叔。”韩忠彦说,“这时局,不多想想,多看看,说不准一步下去,落到哪个悬崖下面了。”

盛陶笑着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外面人影闪动,很快一人进来,跟韩忠彦说了句有人有急事求见。

“仲叔稍待。”韩忠彦起身告罪,“家中有事,我去去便归。”

韩忠彦匆匆而出,棋室中仅剩盛陶一人。

低头看了一阵棋盘,盛陶忽然提起一卒,从楚河汉界上一跃而过,压在对面九宫的正中央,轻声叹道:“三子归边勤划策,却忘小鬼坐龙廷。”

{}无弹窗去÷小?說→網』♂去÷小?說→網』,

“诫伯先生。【愛↑去△小↓說△網w】”陈。良才在见到田腴的第一时间,就躬身行礼。

他想到了要用授予给大议会的权力来遏制京师报业,但在一夜之间,将新闻审查法案的名目传到京中各处,掀起好大一番声势,却并不是他自己的力量。

从妻子祖父那里得到的转述,来自宰相的训示就像窗户纸,让陈。良才一下就明白了该如何解脱自己和议会面临的困境。但想要走出困境,他一人之力却绝难完成。议会之中,能够帮助他的人,愿意帮助他的人,以及已经在帮助他的人,就只有他眼前的这位安丘先生田腴田诫伯。

“跟我来。”田腴没多话,他看看周围,只说:“一起去计议一下。”

田腴转身前行,几十人跟在田腴的身后。全都是来自西北的议员,也全都是韩冈一党。

如果议会中所有的韩党成员到齐,跟在田腴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就如同重臣出巡。而议员们的资历和身份,让他们在田腴身后,自然而然的就有了相应的排位。

陈。良才原本是排在近末尾处的。来自妻族的助力,让他仿佛是被招赘的赘婿一般,并不如何受到尊重,在韩党议员中,也是属于那种说话没有人听,只有一张选票的那种,如同空气一般透明。

但此刻,陈。良才紧紧跟随在田腴身后,只有一步之遥。

田腴步履从容,在数百人的注视下,穿过只有议员才能进入的内门,走入议会大楼内部的世界。一人接一人加入到田腴的队列里,议员组成的队伍越来越长,陈。良才微低着头,一副小心谦卑的模样,步子却一点也不慢。

这就是陈。良才一意以求的地位。

这是第一步。陈。良才想。他眼皮低垂,田腴的薄底官靴一起一落,黒布鞋面,碎布头黏合缝起的鞋底,轻软舒适,是街面上最受欢迎的鞋型。

从鞋厂接收碎步和针线等材料,在家里制作鞋底,更是许多地方女子贴补家用的营生,做得多的都能养家糊口,做得少的也能赚些脂粉钱。

陈。良才的脚上也穿着同样的靴子,大小都不差许多,。但他站立的位置,陈。良才最清楚,与田腴穿着同样靴子的双脚,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安丘先生田腴田诫伯,即使是去往最为偏远的州郡,或者干脆是北方的契丹,都是响当当的名号,即使一时不知,拿出《三字经》,就没有人不知晓了。而陈。良才,如果不加上曲侯孙婿,可就泯然众人。

韩党议员一百七十八,而陈。良才就在一百七十名之后。

陈。良才如果只是想做一个循吏,就不会参选议员,更不会去听人劝说设法去解决议会面临的大问题。老老实实攀着妻家的权势做官,也是一个让人羡慕的人生。或者在韩系的议员团中,过上一二十年,有了足够的资历,同样能成为韩系党羽的中坚。

可陈。良才不愿意那么慢腾腾的一步步往上爬。他想要做下一番大事业,而不是处在妻家的羽翼之下,被人介绍为曲珍的孙女婿。曲家是自己起步的助力,而自己却不应只是曲家对外的一张嘴。

这是陈。良才的想法,为了这想法,他不怕去冒一些风险。想比人多走快一点,就不能怕事,抓住每一个机会,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韩冈起家的故事在关西早就是一个传奇,镇日间充斥在耳边。庸人只会惊叹于韩冈经历的传奇,而陈。良才这般野心之辈,想到的就只是如何仿效这件事了。

“就在这里吧。”田腴在一间四开的大门前停步,门上挂着河北厅的匾额。

随着他的脚步,后面的议员们也同时,嚓嚓作响的脚步声一下断了。

陈。良才偏头飞快的瞟了一眼,在他身后,已经是一百多人的队列了。

议会大楼有一主楼,三副楼。两座副楼是议员们的公厅,上下六层,一个个小房间如同蜂窝一般排列,狭窄局促的房间里面摆下一张桌,几张椅,就连转身都困难了,甚至解手都要排队。另一座副楼,则是服务于议员们的官吏所在的位置,会议,文案,印刷,茶水,维护,相关人员都在这里。

而主楼,仅有三层,却比六层的副楼还要高差不少。其中能容八百议员共聚的大会堂,真要把三层座位坐满,能容纳两千人之多。主楼就是以这大会堂为主,大会堂周围,还有十六个大小不等的厅堂,以供议员们聚会讨论议案,各色装饰,墙上壁画,全都是按照各路的风土人情而布置。

河北厅是各厅中最大几间之一,进门正面的一副屏风,屏风上山峦起伏,山势连绵,云雾缠绕山间,一眼望去,千里燕山尽收眼底。仔细看去,白底泼墨的山川竟不是画面,而是烧瓷而成。

屏风后,座椅罗列。如甘凉、广西那样的小厅里面,只有十几张座椅环绕靠墙布置,但在河北这样大厅,则是一排排的桌椅前后布置,最前面是一排面向众人的桌椅,就像是外面的大堂一般具体而微。

座位两侧的墙上饰以刀剑,燕赵之地,民风好武,却没有字画的余地。

众议员纷纷落座,已经在类似的会议厅中开了好些次会议,每个人的座位就跟他们的队列排序一样都几乎固定了下来,陈。良才的座位应当是在最后,再后面就是屏风了。但今日,陈。良才跟着田腴,一直走到了主席台前。

主席台上,已经摆好一摞摞装帧整齐的崭新的议案文件。最显眼的位置上,就端端正正印着新闻审查法案的字样,左边有个草字字样。翻开来,还散发着油墨的味道。

陈。良才敬服的望着田腴背影。得到妻子祖父转述,与妻子祖父的幕僚商议过后,很快就有了思路。拿着这个思路,陈。良才第一个找上的就是田腴。

只有得到田腴的帮助,才能让法案顺利通过,完成韩冈交代的任务。

而田腴,本身就是韩冈在议会的代言人,在韩冈那边,肯定也有着比自己妻子祖父更加通畅的沟通渠道,如果自己理解错误,那么也肯定很容易的就得到更正,避免再犯下自作聪明的错误。

而自己这边找上田腴说话,还是不久之前的半夜里。刚刚与田腴商讨过,打过了草稿,确定了正文,距离现在也不过两个时辰,不知不觉之间,他就已经做好了这么多准备,甚至都一本本印好了。尽管田腴说了这件事他负责,不过陈。良才没想到田腴能做的这么快这么好。

一本本法案的草案发了下去,一名名才听到消息匆忙赶来的议员走了进来,等到每一位议员都拿到了法案文件,能容纳两百位与会者的厅中,已经坐满了大半。

“新闻审查法案,这是陈。良才议员今天要提出的法案。”田腴拉着陈。良才在主席台上坐了下来,“最近的事大家都知道,大议会被那些心怀叵测的不实新闻弄得很狼狈,不止一个议员跟我说了,该得好生整治一下了,我也是这个想法。正好陈。良才议员也同样有了这个念头,准备了一个议案上来,大家都先看看。有什么意见现在都说一说,都确认了,就递上去。”

只要是提案人,都可以坐在主席台上,宣读议案草案,并回答质询,但陈。良才还是第一次坐在这里。

厅中只有哗哗的翻页声,议员们都在认真的审读着草案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