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章惇曾旁敲侧击,亦曾正面追问,而韩冈则只推说是少年时听人传说。
且不说韩冈少年时僻居西北,从何与海外之人接触,只说这远方轶事,除了韩冈竟没有其他人听闻,这与仙人点化又有何区别?
《九域游记》,《南行记》,《北海游》,《蓬莱录》,加上《飞船》,只要翻开其中任何一本,都要为作者渊博到让人瞠目的地理见闻,而惊叹不已。不是仙人点化,与鬼神无关,那就真的是韩冈本身的能力了。
‘圣人不行而知’,庄子所言,正好给了韩冈身上诸多疑点一个充分合理的解释。
但这所谓的合理,却又是让韩冈变成了圣人,比起神仙弟子的说法,更加荒诞和夸张了。
不论是神佛还是圣人,与之打交道,多谨慎都不为过。没有百分之一万的把握,就不要与之为敌。
韩冈可不是累累若丧家之狗的先圣。先圣是奔走诸国、兜售其术而未果,屡屡为群氓、氓隶所欺,而韩冈,早早的就已经把天下都改变了。
没有韩冈的游记热传于世,哪里会有那么多探险家驾驶着海船扬帆出海,前往陌生的地域去探索?多少少年被书中绘声绘色的描写所吸引,立志要远行海外,发现那些还未有人知的财富和宝藏。
而开拓海外,拥有新式海船四千余艘,占据了大宋海上运输八成份额的福建商会,永远都能获得收益中的最大一份。
韩冈要让中国子民放眼世界,这完全符合章惇的利益。
所以,为何要与其为敌?
所以火箭的事,章惇更不会在意。不过是个书上的火箭,还当真能勾连吕惠卿?
没兵没将的吕惠卿,对京城的影响力,甚至比不上率军把守宣德门的守将。即使韩冈与他勾连起来,难道还能将他推到宰相位置上,韩冈手底下的人怎么可能心服。简直是笑话了。
想想,章惇就吩咐下去,“去请十三官人来。”
片刻之后,门外传话,“相公,会首来了。”
“让他进来。”
门外的声音让章惇略略抬起头,对章恂的称呼则让他有些别扭。
会首。
作为章惇的兄弟,宰相最信任的亲人,章恂早就有了一个官身,太常寺太祝虽不是高官,却已经是京官序列。但他更重要的身份是福建商会的会首。出门在外,没有章官人、章太祝,只有章会首。但宰相府中,过去太祝、会首都没人叫,只会以排行称,直到近日。
自来国人重官,有个官衔就要挂在头上。地位高一点,就是家里的仆婢,都是只叫官称,官人、员外、待制、学士、相公。出门逛街,到处员外、大官人的不绝于耳。过去商人们,只要发达了,就少不了就要拿出几百贯、一千石捐一个官职。尽管纳粟官只是有个‘官’字,接不到什么实职差遣,但是被人叫一声官人,总是听得更舒坦点。只是近年来,这风气就渐渐改变了。
如今民间会社蜂起,有名的如赛马、齐云,有钱的如福建、雍秦,都是规模庞大,势力高远,在其中能做到会首、副会首、理事,跺跺脚,一群官儿都要赶过来奉承,有了这会首、理事的头衔,却是连‘官’字都变得轻了。
而造成改变的最关键的一击,则是秋天时因天下马会引发的一场公案。
天下马会,并不是京师赛马总会,或是各地赛马会那样,举行比赛、发行马票,只是全国大小一百二十多家赛马会集合起来,大家坐在一起,谈一谈,互通一下有无的组织。
赵世将虽是从京师赛马总会的会首位置上退下来了,但依然是赛马行业赫赫有名的老行尊,天下马会赶在秋后大赛开始前举行第一次会议,在会议上便公推赵世将为总会首。
重阳时赵世将四处发名帖,帖子上堂而皇之的将天下马会总会首的头衔放在最前面,跟在后面的才是开府仪同三司、议政、判大宗正寺等一系列的官方头衔。
这简直无法无天!
几个年轻的言官立刻揪着他骂了一通,可最后人家还是照旧,反倒是言官们偃旗息鼓,仿佛之前的事根本不存在,倒是让朝中颇是猜测了一番到底是哪位相公发了话。
不管发话的宰相是哪一位,以及为何发话,赵世将的名帖立刻就在京师中出了名。会首也一下子在市井中成了比官人、员外都高一等的尊称。
连带着宰相府中都受到了影响。会首、会首叫的,让章惇都听得渐渐习惯了。
福建商会的会首重新回到章惇的书房中,章惇抬起头,“来了?”
章恂稍稍躬了躬身,“兄长有何吩咐?”
章惇指着身旁的交椅,“坐下来说。”
章惇避开了章持,又将章恂召回来,想要问什么,章恂心中也有些底。
“二哥身边人够不够?”章恂刚刚坐下,章惇忽然就问道。
章惇要说的话题,章恂猜到了,但问的问题却他的出乎意料。章恂连忙道,“小弟早安排了娄十五听候使唤,他手下有三条船,两百人。船员都是积年的老水手,走惯风浪的。二郎那边可是有什么说法?”
“写倒是写了。”章惇笑着摇摇头,说起自家有点出息的儿子,章惇与其他父亲都是差不多的表情,“仔细看一看,却都是自吹自擂。”
章恂笑道,“小弟倒是听说二郎在军中颇立了不少功勋,又是一路大捷,结交了不少朋友,又是再如何夸耀,都不能算是自吹自擂。”
章援现在就在日本,九州岛上,与数万大军同在一处。
之前朝廷决定兵发日本,章援便多次或委婉或直接的向章惇请求,去海军做‘监军’——虽然绝不会当真给出监军的头衔,但宰相家嫡子以任何职位随军出征,本身就意味着代替宰相监察军中。
章惇并不需要章援监察,他在海军中有足够的耳目,但章援若是能够在军中得到足够的锻炼,作为一个父亲,章惇还是很乐于看到这一点的。
韩冈家的嫡长子,也是一个爱自作聪明的纨绔。耶律乙辛进攻河北的时候,他硬是逼着王厚在保州城外设立防线,却没想到辽军在天门寨就被堵住了。但听说他闹过这个笑话之后,就认认真真的在制置使司里做事了。而且在河北军中人缘很不错。
看到了韩家子的情况,章惇稍作考虑,也答应了章援的请求。
看章援最近的来信,他在军中与人结交,很是交了不少朋友。根据暗探回报,章援也的确没有摆宰相家衙内的谱,礼贤下士的姿态做得十足,的确结交了不少可用的将校。
听到章恂也如此说,章惇脸上的线条也更加柔和了,“二哥算是有了点出息,不过大哥就不行了。”
次子已经有了些长进,而长子却还是那副不着三四的模样,是不是放他出京城去,找个能磨炼人的地方,好好历练几年。
“我想着,让大哥出去历练一段时间。十三你看哪里合适一点?”
章惇像着一个普通父亲一般问着。
转了一下油灯下的旋钮,快被烧光的灯芯被放出来一小节,灯光闪烁了一下,又亮了起来。
就着重又亮起的油灯灯光,章惇仔细的看着刚刚送来的军情急报。
当然是好消息。
章惇刚刚训斥过不成器的儿子,烦闷的心情此刻在捷报中变得愉悦起来。
出征日本的海军早在半个月前,就传回攻克太宰府——也就是辽国所称的万胜州——的消息。三万来自中国的大军,此刻正横扫名为九州的大岛。
半个月来,随着几艘高速通讯船传回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胜利。
新式的多桅帆船,其细窄的船身能减少水阻,其尖削内凹的船艏更擅长破浪,风向合适的时候,连艏桅在内的大小六根桅杆上二十二面帆一齐张起,船只便宛如在海面上飞行。能在旬日之内,将日本岛上的军情战报送抵本土。
在九州岛上驻守辽军软弱的抵抗失败之后,再没有什么军事力量能够拖延一下中国大军前进的脚步。
今日大败三万,明日阵斩千五,再一日又斩首三千,破城拔城的捷报从来没有停止过。
章惇很清楚这些捷报之中多有水分。把前五天战报的记录汇总起来,斩获真虏首级已然是战前侦获岛上驻守辽军数量的三倍,击败的数量更是多达辽方总兵力的十倍。
按张璪在都堂会议上的说法,日本传回的战报就像是湿手巾,拧上一把还不够,得拧上两把三把,里面的水分才能去掉七七八八。
章惇手中的两份捷报,战斗时间间隔两天,送抵京师倒是同时。分别是攻下了一座和两座城池,清剿残存辽军两千余人,打个折扣,也不知有没有三四百。
章惇知道,日本的城就相当于大宋边境上设立的寨堡,完全军事化,没有工农商事的空间。据说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还是木制。在辽国并吞日本之后,这些遍布倭国的城寨几乎都被废弃了,只留下了几处要津为城。九州岛上只有一港城,一州城。但自登陆,被攻下的城池都有十七八了。
当日本岛还是在倭国朝廷统治之下的时候,日本岛的核心处是在本州岛的平原上,但辽国并吞日本之后,为了离本土更近一点,治所则放在了九州岛上。又为了根除倭人的反抗,岛上的所有城寨基本上都被废弃、毁坏。真不知这十七八座城堡由几座有收获
官军攻下了太宰府之后,日本岛上已经没有大的城池可供辽军依托了。而官军又能够依靠战舰在日本岛上任何一处沿海平原登陆,只要控制了平原地带,剩下的辽人即使逃进山里,也只有饿死或变成野人两个选择了。
此番在岛上指挥作战的主帅向良并非宿将,也非良将,不过是因为姓向而得以充任。作为执掌兵权的外戚,才干比昔年的高遵裕要逊色许多。才具平庸四个字对他并不算是贬低的评价。用他为帅,不过是因为日本岛上交战双方实力相差过于悬殊,而向良也在海军中统领陆师多年,不变临阵换帅。
加之向良本身一直是以保守著称,都堂正看重他这一点——以他手下的兵力,只要不行险,可以轻松将辽军推平。
章惇事前都没想到他这愚鲁之辈还有这一等谎报军功的本事。如今军律森严,远胜以往,敢于谎报军功、杀良冒功者越来越少,即使有,也不会太过分。如向良这般夸张到过火,已是多少时日没有见到过了。
此事论理当要严惩,不过眼下大军远在海外,只要胜利实打实,对于谎报战功之类的事,在倭国之役结束前,都堂并不打算追究。
至于战后,章惇唇角微微一抽,无声冷笑。可就到算总账的时候了。有这些事在,韩冈也保不住太后的这位族叔。
当然韩冈到时候也不可能会保他。败军之将秋后算账自然容易,但辟土服远的将帅得胜归朝后,最多也只能让他领了大宅美田去养老。以向良的行事做派,韩冈那边肯定同样是想着让向良早些回去养老,不要再丢人现眼了。
章惇唇角的冷笑又化为极短暂的一声感叹。
即使主帅贪鄙庸碌如此,却也依然影响不到官军获取胜利。官军轻取敌寇自是好事,但英雄碌碌,竖子成名,则分外让人感到遗憾。
能让此辈庸人得意,九州岛上中国大军胜利的趋势丝毫不虚,还真的都要多谢辽国之前对日本岛的入侵。
‘当真要多谢耶律隆了。’
今天早些时候,在军器监的试验场地淡色的硝烟中,章惇就带着愉悦的心情,与韩冈等几位一同参观新式燧发火枪试射的同僚说着同样的话。
现在心情低落了些许,而感慨还在。
日本岛上抵抗乏力,主要原因与其说是官军能征善战,还不如说是分封日本的辽国贵胄的贪婪和无能,更有耶律隆屠光日本上层,使得辽人难以将残存倭人编户齐民,只能将之当作骡马驱使,致使无法大举扩充兵力——最早也最有名的将奴隶组织起来作战的那位,已经在鹿台上作法自毙。自此之后,几乎少有将奴隶组织出来作战的例子。日本岛上也没有一家贵胄会训练奴隶,组成军队。在官军登陆之前,岛上只有只有为数很少的辽军和为数更少的新附军。
辽国的大军清洗了倭国的上层,据说在倭国国都平安京被烧毁后,自倭王以下,倭国朝廷与城俱灭。
地方上的豪族,投降的被集合成军,去攻打那些不肯降顺的孑遗。在倭国子民和土地给辽国的贵胄们瓜分干净之前,倭国的官宦、大族就已荡然无存。到最后,日本三岛上,就只剩下说契丹语的贵胄,以及说倭语的奴隶,缺乏中间的联络者,使得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两个阶层根本无法进行正常沟通。在辽人眼中,这些说着稀奇古怪语言的倭人,跟哞哞叫的牛、咩咩叫的羊,一样都是无法进行交流,因而也就被当成了牛羊来使用。
日本岛上多地震,多火山,还有天生的汤池。火山能把大地内芯的矿藏都喷出来,金银铜之类的贵重金属矿,在日本岛上,可以说遍地都是。不过这些矿山终究是有限的,只有少数辽国贵胄的土地下面,埋藏着这些价值高昂的矿藏,大部分的贵人产业,只有人和地。
地皮没人会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发现了金矿,但发卖名下倭奴,那就没有任何法律上的问题。对中国的奴隶贸易在日本岛上成了最火热的贸易。倭人往往整个村子整个村子的被捕捉。年纪大的卖不掉直接就被处死,年轻力壮的送上奴隶船,卖入中国的丝织厂,年纪小的则是被带走豢养起来。即使不愿卖去中国,也可以卖去拥有矿山的同胞那里,那些贵人名下的人口,大多已经送进了矿山中,只能对外求。购新的矿工。
辽人灭倭不及十载,日本岛上的人口已经缺乏到了许多耕地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来耕作的地步,最后不得不改造成了养牛马羊的牧场。而这些牲畜,最后还是会卖去中国商人在日本岛上的万胜州、安东州等几个大港口中开办的工厂,被制造成咸肉干,卖回到中国。
没有足够的可以被训练、能驱用的人口,也没有足够多的守军。且辽国水师根本无法与中国海军对抗。辽国舰队已经被堵在辽东的几个港口中不敢出头,全凭借港口上的炮台来保护。如此海军,如何支援日本?在外海被海军封锁的情况下,短时间内最多也只有少量援军能偷渡登岛,日本岛上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日本战事已不须多虑。章惇也早已将视线放到了更远的地方。
在两份捷报上用朱笔各画了一个押记,表示已阅,章惇拿起随之同来的另一份请求为一义卒旌表的奏报——上面说此人为救三名同袍而付出了自己的性命——着重写了优加抚恤四个字。
放下笔,章惇再拿起下一份奏章。
按照预定的计划,登陆的官军将在九州岛上度过一个冬天,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再继续向东进攻。争取在下一个冬天到来之前,将契丹人从日本岛上彻底清除干净。
不过对九州岛的进攻十分顺利,官军受到的损失微乎其微,远远低于战前的预计。可见辽国并没有提防官军会在河北河东之外,另辟战场从日本下手。
但若是在九州岛停留上三个月,辽国就能反应过来了。尽管有海军封锁高丽和日本之间的海路,但辽国从东京道出发,渡过北海,照样能够抵达日本本岛。
几千里的北海,就凭出征日本的联合舰队的几十艘船,自是封锁不住。有一个冬天的时间,辽国零打碎敲的还是能够将几千上万的士兵送上岛。这样一来,明年就要面对强大了许多的敌人,说不定就有失败的可能,至少损失会比现在要大许多。
因而乘胜追击的提议,也就顺理成章的出现。
章惇的面前,就摆了这样的一份请战书,以主帅向良的名义,请求都堂同意继续向东进攻。希望在攻下九州岛之后,能够继续向东以四国岛为跳板,攻向日本本岛。先攻下南部的平原地带,等到来年开春,继续向北方的北海沿岸进攻。
章惇端起茶盏,在袅袅热气中凝神沉思。
向良在请战书中的说法还是有些道理。日本多山,只有沿海才有平陆。气候被中部的山脉分割。日本南部的冬天并不算冷,甚至都很少下雪。而平原也大多在南方。以日本南部的气候状况,即使是在冬天出兵,也不会影响到官军的战斗力,反而能够速战速决,减低对国家财计的消耗。
这一场战争,比预期的要顺利许多。事前安排的预算,一开始唯恐不够,战争初期,仅仅半年的经费,就一直开列到一千万贯之多——当年攻打交趾,前后两年的时间,直接花在战事上的费用,也才三百万贯多一点。尽管如今军中,维持一个士兵的开支,比过去要花掉多一倍的钱,但仅仅是半年的开支就达到一千万贯,这也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了。
幸而现在看来,东征一役,大概花不掉那么多钱了,可能能省下两三百万贯的样子。
成本减少了,收益自然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