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变迁(十)

宰执天下 cuslaa 3829 字 8个月前

他整个人依然精神抖擞,只是身上带着酒气,进门就拱手行礼,舌头都微微有些大,咬刺含混不清,“三哥。”

“张枢密安顿下了?”韩冈早让人准备了醒酒的物品,正好给王舜臣用上了。

“已经安顿了。”王舜臣点头,韩冈交代下来的差事,在他心中一直都是第一位的。

“好好款待着,你能不能去北方,就看他的态度了”

“知道了。”王舜臣应诺,但他的脸上却写满了不信。

调动军队,难道就难在政出多门,枢密使的权位还被宰相侵占,韩冈卸任之后,即使想调动这些人马,都不容易,张璪就更不用说了。

王舜臣的反应。韩冈只是一笑。

有了张璪,最后一块拼图算是给拼上了。

到了韩冈这个地位,个人需求的重点是在自我实现上,那些低层次的需求,早就被彻底满足了。

所以韩冈希望这个国家能变好,在这个国家里,他投入了太多的心力,他希望看见人民安居乐业,国家繁荣昌盛,一支百战雄师南征北讨,打下大大的疆域。

但韩冈更明白,即使皇位上换一个姓氏,都要死掉成千上万的人,何况旧阶级的沦丧和新阶级的崛起呢?

内战的火苗已经在中原和江南显现,内地的小自耕农已经或即将破产,烈火烹油的国家下一刻可能就是遍地烽火。

鼎革之际,又怎么会有太平。

韩冈甚至可以确信,内战已经在酝酿中了,即便让他来掌权,最多也只能拖延一段时间,终究还是要靠战争来说话。

即使打下了辽国,即使有着丰厚到难以想象的战争红利,但旧势力是不甘心离开历史舞台的。

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这句老话,自然有其道理。

韩冈本来只想着顺水推舟的辞位归乡,接下来的动荡就跟他无缘了。

章惇是要背锅的,所以韩冈能够暂且容忍章家二子的小动作。而章惇,尽管与他的矛盾渐渐暴露出来,但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信赖的对象。

可是章惇,或者说任何一位权臣,都不会甘愿与其他人分享权力,一切的妥协都是来自与实力的相互制衡。

旧势力和新势力的矛盾也将会趁机爆发出来。

终究还是不想这个国家陷入动荡和乱局中,这是韩冈心思矛盾的地方。

理智告诉韩冈,宣告旧阶层开始衰亡的战争无可避免,可在他的本心中,还是希望太平日子能够更加长久一点。

如果能借助张璪之力,震慑住蠢蠢欲动的敌人,维持住门下鹰犬的信心,使得局势不至于走向破裂的那一步,至少是能够稍稍延缓一点,那么韩冈还是愿意多下一些功夫的。当然,这也只是自我满足,让韩冈去阻挡历史的车轮,那是不用去想了。

韩冈也不打算再强求了,只是今天有一件事让他很纳闷,“景圣,我怎么感觉张邃明在怕我,你有没有这个感觉?”

此刻天已完全黑了下去。

临近朔日的夜空上,月亮只剩下弯弯一鱼钩。

数以千百计的星星比平日更加闪亮了起来。

荧惑与大火遥遥相对,天狼在北面隐隐浮现,似乎在昭示着北方未熄的烽火。

星芒如海,京城中的夜晚,看不到如此灿烂的星空。

即使排除掉终夜点亮的路灯,薄如蝉翼的雾霾也始终笼罩在京城的天空之上。

就像现在张璪的心思,如同被雾霾所遮盖,让韩冈一时间没办法看得透彻。

事有反常必为妖,张璪的为人韩冈哪里不知?绝少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也许当年有,但现在,十年的好日子就算最坚定的战士也会软了筋骨,何况身段一贯柔软的张邃明?

可是张璪的反应却背离了韩冈的预期。

韩冈相信在他出言邀请时,张璪当已明了隐藏在邀请背后的真实用意,也因为答应这一邀请,可视同于做出了抉择——至少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但主动亲附,可就跟卖身投靠没两样了。韩冈只见过底层官员,有如此的简单明了的投效做法,而议政以上的重臣,则就是要左缠右绕,拐着弯子对利益的分配问题喋喋不休。

这就像自家工厂招工,因为工厂名声和薪酬优厚,故而四方之民趋之若鹜。但想要拉拢有能力有抱负的人才,那就必须是真金白银。

韩冈对此并无介怀,人之为己本就是理所当然,反倒是一名大才或是重臣,还没提条件就倒贴着上来,倒真是要让人多想一想了。

譬如张璪。

是以退为进?这个手法还真不常见。

……………………

张璪在韩冈的笑容中找到了一抹被掩饰得很好的惊讶。

为什么要惊讶?是因为自己的主动示好吗?

张璪心中腾起一股因羞恼而来的怒意。

有许多人,从来没有求过人,第一次向人请托时,总少不了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屈辱感,也有不知道从何开口的恼羞成怒。

张璪便是如此。位高权重的他,多年来只有人求他,何曾有过他求人?早年熟悉的奉承套路,如今都忘了个精光,甚至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若有选择,他何须主动向同列示好。若不是形势使然,张璪还是想回去做一个钓鱼台上冷眼观战的看客,稳坐磻溪岸,看章、韩分出胜负。

但张璪不得不考虑章韩二人的性格问题。

不论是韩冈还是章惇,都是一般高傲,目无余子,区别在于有人装得像谦谦君子,有的人则完全不遮掩。同样的性子,自然是相同的不容违逆。

‘韩相为人,外宽而内忌。对卑下之人示之以温厚——以其无碍也,对同侪,则绝不容情,小不如其意处,必除之而后快。昔年蔡京一封寻常弹劾,便被他逼迫得无法存身,更唆使愚民围攻蔡府,足可见其人忌刻之处。近日也有吕枢副,为其逼迫,不得不将开罪人的事都做了。今日韩相邀请兄长,兄长若有推搪,以其为人,当会视兄长为眼中钉肉中刺,必先除之而后快。’

当韩冈邀请张璪同观演习,张璪最为信任的族弟便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