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梳理(六)

宰执天下 cuslaa 6330 字 10个月前

“难怪那么多人趋之若鹜想进神机营。”

朱子昂想起乡里的军汉,再看看眼前是神机营,这差别果然是天壤之别。跟神机营猛如熊罴的壮士比起来,乡里的军士宛如乞丐。

“除了班直,如今哪个营头能与神机营比?上四军都不如。”罗安民小声说,“神机营是都堂的兵,都不归三衙管。”

朱子昂点头,只看神机营能够轮班守卫都堂,就知道其地位。旧日军中,班直第一,上四军其次,为何如此?还不是因其守卫禁中。

据说神机营的俸禄都是从都堂的堂库中开支出来,而不是走正常的政事堂和枢密院定额,各地转运司划拨的流程。

朱子昂听自己的同学愤然说过,不管神机营是不是只听都堂中某一位大人物的话,反正他们是不姓赵了。

好吧,提携玉龙为君死这一句,朱子昂觉得都堂是肯定不记得要教给神机营的兵了。

说话间,铜炮旁,炮手也全数就位。

因为是神机营各部轮换戍守都堂,放炮的炮手并不是班直之中专门训练出来的样子货,据称是真正能上战场的神射手。

依照条令操炮发射的炮兵们,行动间充满了一种莫名的韵律。在他们的操纵下,本是为了震慑辽人而特意铸造的巨型铜炮,也在这时候焕发了生机。

轰。

轰。

轰。

地动山摇,巨炮炮口喷出的火焰带来滚滚热浪,让人不禁去想,天下万邦,到底有谁能够抗拒如此巨炮为他们带来大宋的正义?

朱子昂放下捂着耳朵的手,三十步开外火炮发射的轰鸣,即使他堵上了耳朵,还依然被震得嗡嗡作响。

两分钟之内,两尊铜炮各自开了三炮,每一发都准准的卡在同一个时间点上,没有半点错开。

这应该是第一流的炮兵了。

从报纸、期刊和闲谈中得到的一点粗浅的火炮学常识,让朱子昂心中暗暗下了判断。

炮手整队,与之前换岗的守卫同时离开。新替换来的卫兵抖擞精神,在烈日下站得一丝不苟。

一排如同他们守护的铜炮一般纹丝不动的卫兵,罗安民长吐了一口气,尽是感慨,“昨天夜里监里还有妄人说,该多了那两尊铜炮,转过来对准都堂放上两炮,如此才能惊醒朝堂中装睡的芸芸诸公。”

“谁?”朱子昂惊问。

“都说是妄人了。”

朱子昂眉眼一跳,“……孙……”

罗安民微微一笑,一幅你我心照的表情。

朱子昂冷然一笑,“也只有那位孙衙内了。”

那人不姓孙,却是总是喜欢把自己是某位大人物的曾孙的身份表现出来,故而在监中就多了一个雅号——孙衙内。说起来他这几天的表现,倒是让人改观了不少,可惜只持续了三天,正应了那一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炮声犹在回响,烟雾尚未散尽,位于广场边缘的都堂侧门洞开。

先是一对骑兵自门中步出,紧接着又是一对,之后还是一对,一对一对的骑兵首尾相随,前面已经走上了御街,后面还有骑兵继续从门中出来。每一位骑手,都身着同样款式的衣袍,骑着一色纯黑的健马,单手控缰,另一只手扶着插在鞍鞯上的旗牌。

就跟前面出来换岗的神机营士兵,整齐划一的骑兵队列,隔着大半个广场,依然气势迫人。

当一面面旗牌随着骑手离开都堂,一辆马车在骑兵的护卫下也从侧门中离开,十二匹高头大马拖曳着巨大的车厢,缓缓行驶在广场的水泥地面上,后面又是一对对的骑兵,紧紧跟随。

几十对骑手护卫左右,百余名健儿前呼后拥,这是宰相才能拥有的仪仗。

朱子昂屏住了气,静静地看着,直到憋闷到胸口发痛才剧烈的呼吸,清晰地听到身边罗安民粗重的呼吸声。

望着车马仪仗远去,朱子昂低声道,“那一位回府了。”

罗安民沉默的点点头。

都知道是谁,但那个名字他们都不敢随意宣之于口。

跟在那一队之后,仪仗一队接着一队,执掌大宋的都堂宰辅,除了值日的成员,全都离开了都堂。

广场上的监生们沉默的望着,羡慕、嫉妒、痛恨,眼中透露出来的情绪不一而足。

宰辅们各自返回家中,广场上人头涌涌,却没有人敢上前去阻拦。

“快点走吧。”朱子昂将手里的折扇晃了晃。

只是为了等待宰辅们出行,就在太阳底下多站了十几分钟,走得最早的那一位,都能回到府中了。

罗安民点点头,宰辅们的仪仗再一次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目标。

两人沿着广场的边缘向外走去,接近车水马龙的御街,朱子昂身子突地一震,然后才有如同鞭炮一般清脆的响声。

朱子昂的胸口上多了一个血窟窿。可他毫无所觉。只是看见好友罗安民满面惊容的冲着他大声叫唤。他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一切全都模糊了,天空也黯淡了下来。

天黑了?

他疑惑的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孙衙内还没来?”

当罗安民第三次绕到朱子昂身边时,他这样问道。

朱子昂早被太阳晒得蔫了下来,有气无力,“要来早来了。”

他抬起眼,羡慕的看着身姿依然挺拔的罗安民,又幸灾乐祸的说,“或者被抓了。”

“要抓早抓了。”罗安民抓了把折扇给自己扇着风,“第一天不抓,第二天不抓,第三天才抓?都堂要是讲究事不过三,京师地面上不会看不见乞丐。”

“那就是怕了。”朱子昂蹭着罗安民的凉风,呼呼的出着热气,像条老狗,“这么热的天我都怕,明天再这么热,我也不来了。”

罗安民把扇子拿得远点,“抓着扇子不用,怪得谁?”

“有力气会不用?”朱子昂抻着脖子,追逐凉风,不满的问道,“你要绕到什么时候?坐下来不好吗?”

罗安民反问:“坐在这里不热?”

“热。”朱子昂白眼看去过,“看见你走来走去就更热,晃眼。”

浅灰色的水泥地面反射着阳光,白花花的炫人眼。水泥砌起的广场上没有树木,没有建筑,没有任何可以遮阴的地方。

仅有的摆设,就是两尊铜炮。那是当初辽国使者抵京时,为了震慑他们,而特意铸造的巨型火炮。

两门火炮华而不实,阵上排不上用场。被安放在都堂门前后,此刻正被两队神机营士兵护卫着。每天早中晚,两门火炮都会发射空包弹,向全城通知时间。

黝黑的青铜炮管在阳光下似乎都要熔化了。朱子昂眯着眼,不远处的宣德门城楼都在蒸腾的热浪中模糊了棱角。

都堂前的广场,直接与御街相通,比起宣德门由东西阙楼括起的门前广场要小了许多。

不过皇宫中原本属于外朝的建筑群,自都堂建立之后,便被彻底空置,所有的衙门都从皇宫中搬了出来。东西两府的旧址多年无人使用,据说都有狐狸出没其间。

如今朝臣们也不再上朝,宣德门和左右掖门,现在都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了。

而都堂这里,日常人来人往是不用说了,现在被国子监的学生们占据了大半,就更加热闹了。

罗安民跟着朱子昂远近望了望,东一簇,西一簇,放眼望去全都是人,“今天还不抓,明天全监的学生都能来了。”

“只要不下雨。”朱子昂抹了抹脖子上的汗,现在他真盼着能下一场透雨,“要是监里的学生都来了,怕是广场都能站满。”

“哪可能?”罗安民摇头,“东西八十步,南北两百步,正好四千平方丈,全都来了,一平方丈站一个人,也站不满。”

“算学好啊。”朱子昂翻着白眼,“那你怎么不数数这里有多少人啊?”

“刚才是八百一十七。”

朱子昂愣了,小声的问,“……数过?”

罗安民面不改色,“随口说的。”

“……你个鸟货。”朱子昂又愣了一下,骂了一句。

罗安民大笑,笑过后正色道,“不过现在的人真的比早上少多了。”

早上出门时浩浩荡荡。到了中午,就只剩下一半的样子了。

“都去吃饭了吧。”朱子昂猜测道,又问:“你饿不饿?”

“还好。”罗安民道。

“那就再等等。”朱子昂道,“我等公车上书,朝廷该有个回音了。”

罗安民摇头,“我看是难。”

朱子昂一下就激动起来,“失土之臣,难道不该严惩?败军之将,难道不该治罪?军国事,事关天下,匹夫可言,我等太学生难道还不能上书吗?”

“只是这一点还好说。你还知道……”罗安民扇子唰的一收,指了指远处的两堆人群,“他们私下里又加了两封奏疏。”

朱子昂望过去,眉头一皱,“江南会和洛党?”

江南会是籍贯江南的学生自组的社团,而洛党则是国子监中偏近旧党的学生集合,因为总是聚在一起抨击都堂结党营私,把持朝纲,国子监看不惯他们的人就反过来说他们是结党,他们拿出了欧阳修的朋党论,自诩是君子党,反以为荣。因其多出自洛阳,就自称洛党。

那两处聚集的学生不是人数最多的,却是最喧闹的,此刻正有人站在人群中,似乎正发表着什么演说。

朱子昂的脸上带起鄙夷的笑容,“前面拐过去就是宰相府,真要有胆子,何不往那边去堵门。何必蹭机会。弄得好像我们跟他们是一班呢。”他哼了一声,“他们又要做什么了?”

“江南会那边说是国子监中进士和贡举的名额太少,要朝廷加赠。”

“就知道……”朱子昂冷哼一声,“他们做梦呢,哪有这么容易?”

各地的贡举数量,每一个增加的名额都是当地父老拼命争取来的。尤其是在江南、两浙、福建的军州,每一科多也只有十几二十个贡举名额,多一个都是天大的喜讯。过去且不论,如今各地军州的贡举名额增加,都是当地出身的官员与都堂和学政几经扯皮的结果。

前两年福建南剑州的一位知州,把当地虽不能说刮得天高三尺,却也是剥了好几层皮,但他的官声在当地士林却颇为不恶,只因为他能耐颇大,为南剑州多争取了三个贡举资格。

贡举资格如此,就更不必说进士的名额了。

国子监上舍生能够在正科之外成为进士,这一点本来就颇受诟病,就算人数不多都是被骂的,要是听说这种非正途的进士还会更多,各地士林还不炸了。

东京国子监说要加名额,那南京、北京、西京的国子监难道还会安坐着不伸手——进士要不到,贡举的名额总得给几个吧?要是四京的名额增加了,其他军州呢?

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各地士林为此闹起事来,都堂也坐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