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婆娘,你真跟婆娘一样废话多了。别罗嗦,你以为都监那样的精细人会想不到,门里面早安排了妇人搜查身子。你们都听清楚了!要是进城后被探明白是假扮的,直接当奸细砍了,可不会像现在,只绑了待审。自己想清楚再走,若是之后被砍了脑袋,去阎王爷那里别怪我没说。”
场面上看着有些乱,实则很快就被梳理得有条有理起来。
还抓住了一个装扮成女人的男子,自称是为了逃命才改装,但没人理会他的辩解,直接一棍子拍翻了,四马攒蹄的捆了丢到一边。
女人和年龄特征明显的幼。童都进了内门去。内门只开了一条小缝,仅容一人通过,到底另一面有没有岗哨,搜检这些女子就不得而知了。
而男子这一边,检问得就严格得多。
每一个人都被要求脱下衣袍,确认身体状况,胳膊上但凡有一点肌肉,两腿有那么丁点罗圈,都被拎到一旁仔细盘问:是否习过武?是否骑过马?是否打过猎?是否上过阵?是否是辽人的细作?年甲几何?家在何方?家眷几人?作何营生?何时遭劫?又是怎么被辽人抓住?为什么没被拉去做苦力?有没有相熟的亲友可以做保?一连串的问题砸得人晕头转向。
即使经过了身体检查,之后一样要被询问年龄籍贯,有无可以作保的同伴,最好有身在天门寨中可以作保的亲友邻里。
只有十几个人,因为从内到外的确一副老相,被放了进去,或是在城中有保人,且说对了番细节,被拉到旁边等待确认,其他人都是被反复盘问。
不仅仅是被检查的百姓对此感到十分疲倦,就是检查盘问他们的士兵也因为要提防潜藏的辽人奸细,还有头顶上的烈日,而变得烦躁起来。稍微有点抵触的态度,就会被他们叫来拿着绳索和棍棒的同伴。
手段粗暴的连着抓了三人,队列中的所有人都学会老实听话。但烦躁的根源还在,使得气氛越发的紧张起来。
申明一直都是老老实实的排在队列中。
轮到他的时候,他顺从的走上前,把怀里的娃儿交给旁边的士兵,然后主动脱下衣袍。
申明本身出身优裕,虽没有习武,但常年的丰裕的生活,使得他筋骨肌肤跟他现在的面相有着很大的差别。
在旁打下手的一个年幼士兵,带着几许惊讶的问申明,“阿公,你今年贵庚?”
十四五岁的娃娃兵满是稚气,说起话来则带着斯文。读过两年书,在十几岁的娃儿中,现在是越来越多了。
申明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小人今年三十七。”
才三十七?申明的回答在人群中带了一阵小小惊声。
“真的是三十七?”负责这个岗位的小校都忍不住多问一句。
“三十七。”申明默然点头,有些发懵。
家破人亡后的这段时间,他一直颠沛流离。没有镜子,也没有洗脸,他只知道包括辽人都看他老,隐隐约约有一些感觉,并不知道自己全白了头发。
军官听到动静,大步走了过来。他一直都在稍远处压阵,身边十几名士兵,全副武装,随时可以出动镇压任何骚乱,只是站在那里,就有很大威慑力了。
走到申明身边,问清楚了情况,军官打量了申明两眼,摇摇头,“三十七,是不像。”他跟着又问负责这一岗位的小校,“但他像有七十岁的样子吗?”
小校明白过来。
三十七长得像五十七又如何,只要不是超过七十岁的老人,或是十岁以下的幼。童,六十岁和十六岁没有任何区别,都有辽人奸细的嫌疑。
然后申明就被严厉的盘问了,每一个问题都被反复再三。
军官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他就在岗位旁。有他在一边盯着,申明被检问的就更加繁复详细,小校恨不得将申明的生平都问个明白,连家人怎么被杀,屋宅如何被烧,都要申明几次三番的重复叙述。
申明麻木的心灵渐渐被刺激得有了生机,流动在心灵中是如岩浆般的愤怒。不知是第几次被问起女儿是如何在面前被凌虐而死,申明已经紧紧攥起了拳头。
爹!爹!
女儿嘶声裂肺的惨叫又在申明耳边响起。还有隔了一堵墙外,妻妾的惨叫声也同样回荡在耳边。
申明攥着拳头,指甲全都嵌进了肉里。
军官没有阻止小校的盘问,只是脸上渐现不耐。他低声嘟囔着,申明听到了一点,好像是在说‘太慢了’。申明没有再关注军官,他眼前都是一片血红,只恨不得要把心中的怒火彻底释放,只是在看见了一旁那襁褓上的鲜蓝,才强自忍耐。
小校的效率太慢,军官不耐烦再等待。招过来排在申明后面的瘦弱汉子,让他脱下衣袍。
瘦弱汉子脱光衣服,就跟申明一样,显出很大的反差。虽是筋骨毕露,却不是那等病弱式的干瘦,而是充满了力量。
军官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温和的问道,“可是遭了大罪了。是哪里人?”
“保州。乡。”
“好地方,枣子长得好。”
“比不上定州的枣子。”
“看你这腿,寻常骑过马?”
“家里养了三匹。”
“这么多?俺这都头也才养得起两匹。平常做了什么营生,这么好?”
“就是走单帮,帮村里贩货。都是人家不要的废马,值不得一两贯。”
“这样啊。好歹也是有马,怎么就给抓住了。”
“老娘被抓了,不敢跑。”
“还是个孝子。你老娘已经进去了?”
“没有。进辽营后就被分开来了,应该也在这里,就是没找到。”
“没关系,等回头进了城,就好好找找,肯定不会有事。”
“多谢官人吉言。”
“练过武?”
“练过。厮扑在集上拿过一次头名。”
“好身手。有没有想过投军?”
“家有老母,舍不下。”
“可惜了。做行脚商,寻常给人带信没?”
“……带过几次。”
“哪家邮局?”
“……呃”
“信送到哪家邮局?!”
“……哦,是乡里的邮局。”
“乡邮局的局长姓氏名谁?”
“……小人哪敢多问,只知姓王。”
“邮局有几个人?”
“多的时候七八个,少的时候就个。”
“村上的邮编是多少?”
“…………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每个月收信送信能拿多少工钱?”
“……三百来文。”
“不多啊。”
“够了,够了。”
军官越问越快,汉子则越来越慌,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
最后,军官笑了,也不问了,他笑眯眯的看着那汉子,
“两腿罗圈,这是常年骑马的。看着瘦,却天生一副好筋骨,不可能没练过武。做行脚货郎的,肯定会为人带信去邮局。这些都答得不错,但乡邮局能有七八人?这几千人的寨子里的邮局,也才一个人,让儿子跑腿送信。还有,村里的邮编都不知道,你这邮递工怎么做的?只是给村里拿信,一个月能有三百文?有这么多,邮局局长早就把孙子都派去送信了。教你个乖,村邮收信、送信,一封就只有一文钱,你家的村子一个月能有三百封信?说说吧,村子里有哪家做买卖的大户,还是有好几家读书人?”
军官絮絮叨叨的说着,慢慢的拔出了腰刀,周围的士兵全都警觉起来,带开了已检待检的百姓,围了上来。
汉子脸色一点点的白下去,他想反抗,却悲哀的发现垂落在脚腕上的裤子绊住了他的双腿。
军官仿佛抓住耗子的猫一般的笑着,“跟我说,耶律乙辛那老贼,狗x出的……”
汉子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腰背微微拱起,军官宛如一头潜藏在草丛中,即将暴起冲向猎物的豹子,一字一顿,“说吧,你到底是哪里人?”
汉子一声怒吼,他一直都在悄悄摆脱缠在脚踝上的裤子,一下松脱开,就猛扑向军官。
可他才跳起,横里就被人扑倒在地。
申明赤红着双眼,妻女的哀嚎就在他耳边一遍遍不停的响着,自己却跟辽狗走了一路,噬心的痛苦,让他疯了一般在汉子脸上身上捶着抓着,“我杀你个狗贼!我杀你个狗贼!”
恨到痛处,他狠狠的一口咬了下去。重重一脚,被踹在了腰间,申明远远的跌了出去,上下牙关卡的一声撞击,几乎崩碎了牙齿。这声音听在耳中,就让人心里发毛。
申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吼,翻起身就要再冲过去,“别动了。”刀锋压在他的喉间,军官的声音,冰冷中带着厌弃,“你是要灭口吗?”
喉间一片冰凉,申明的理智渐渐恢复了过来,军官脸色更冷,“那是你家的娃儿?”
“不是,俺看到了,那娃儿是他捡来的。”旁边一个被拦下的男子叫了起来,“是他捡来了,俺亲眼看见的。”
“又是条辽狗。”军官一脚踩在申明的脸上,抱着孩子的士兵立刻远远的走开了,“还真是会装啊。”
“俺不是啊!”一股被冤屈的痛苦涌了上来,申明愤怒得撕心裂肺,“辽人杀了俺全家啊!”
轰的一声巨响,军官警觉的抬起头,却见一道黑烟腾起。
军官陡然间变了脸色,指着申明和辽国奸细,“看住他们,先绑起来。”
“俺不是!”
军官脚步匆匆的离开,“如果审了不是,自然放了你,如果你是,你也别想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