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微雨(七)

宰执天下 cuslaa 10087 字 8个月前

刘镇整个人被压在城门上,后方不知有几千人,都在向前挤,使得排在最前的他,仿佛被几千斤的石板压着,只能艰难的呼吸。脸不得不贴在组成城门的宽木条上,完全变了形。

他面前是天门寨北面城门,一丈半高,两丈宽,内外两重。外门就是一道栅栏,一掌宽的厚木板几层交错钉成,外面包覆铁皮,刘镇的脸皮正在感受着栅门包铁的粗糙。这样的栅门,,显得厚重无比在城头上得用绞盘方能提起。

内门就是寻常可见的城门,中间对开,看起来也很是厚重,似乎能挡得住火炮。

内门和外门之间,有两丈多的距离,这是天门寨城墙的厚度。对上面想要炸塌城墙的计划,刘镇表示不容乐观。

如果有敌军出现在城下,只要在内门和外门之间布置上几门火炮,从栅门的缝隙中发炮,没有哪个勇士能冲到城门前,只会刚刚接近,就被打成肉泥。

所以即使他快要跟出现在车辙中的老鼠尸体一般扁平,刘镇还是庆幸他所参与的计划成功了,借用一群没用的老弱宋人,束缚住守军的手脚,让他们不敢动手。

刘镇挤在门前,城门牢固的锁死了通道。他知道,城里的守将肯定不会开门,但计划中也不需要他开门。

炮弹的尖啸声传入耳中,咚的一声,打在了城墙上。头顶上扑簌簌的落下了灰,外面一阵嘈杂的叫声,不知有多少人被落下的炮弹砸中。

刘镇念着阿弥陀佛,祈求着自家的炮弹不要打在自己的头上。

他左右全是汉人,除了他之外,每一个都在拼命摇动着栅栏。

每一次炮声响起,他们的动作就会变得更疯狂一点。刘镇偷眼看他们的表情,扭曲得几乎能让人夜里做恶梦。完全是就是被吓得发了狂,根本不去分辨哪个是城里的火炮,哪个是城外的火炮。

能够跟刘镇一起挤到城门前的,没有一个是妇孺,一个个看起来年纪挺大,力气却不小。方才刘镇往前挤的时候,跟几个人争抢位置,差点就没抢过。

他左边一个,老得牙都掉了,却筋骨毕露,下手也狠。直接扯着前面人的头发,把人扯倒,再狠狠的踩过去,刘镇就是跟在他身后,才挤到了前面来。

就是在大辽,像这样的人,也是死了比较好。要是手里的包裹没丢,刘镇会直接丢到他的脚底下,再丢个火引子。

都是汉人,不过刘镇可不认为跟他们有多少瓜葛。他们是南人,自己是汉人,本就不是一回事。

这些天,刘镇在各处村寨抢了不少,有绢帛有金银,还有一个嫩出水的雏儿,可惜自己还没有好好享受,就被首领的侄子要走了。

要是能第一个冲进城中,也许还能拿回来。不知道有没有被弄坏掉,但只要能生就好。

或许有上千人在挤着城门,刘镇已经隐约可以听到自己的肋骨在嘎吱嘎吱的响,但城门坚固,必须多堆积一点火药,一包两包肯定不够,十个两三百斤肯定够了。

但刘镇手上现在没有火药包,他现在一直在奋力的抬起头,左右顾盼,试图发现自己的同伴,不是帮忙,而是确认之后,就赶紧从反方向离开,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吱呀呀的一阵声音传来,刘镇一下瞪圆了眼睛,内里的城门竟然打开了。

后面的人立刻骚动起来,不知多少张嘴,都在冲着里面大声喊。

刘镇却想向外走,要是里面推出几门炮来,站在最前面的可就是第一个死。

只可惜他被压得越来越紧,就快要嵌进外面的栅门了。

内门彻底打开,门后却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人,甚至之前开门的人都没有露脸,只有一座小小的广场,周围依然是高墙包围。

‘是瓮城。’刘镇想。

瓮城并不大,只有七八丈见方,跟他见过的天雄城差不多,传言说是天雄城是学了南朝的天门寨,看来是没错的。

没有火炮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想到之前看到过的几个被火炮炸死的袍泽,他就心中发寒。

只剩下一道包铁的栅门了,要是有火药在这里,百来斤就足够了。

刘镇想着,却更想往外逃去。肯定有同伴看到了,他们不一定会带着火药包挤过来,只会在安全的地方点起火,丢到人群中,炸开一片之后,再冲过来炸城门。

刘镇双臂用力撑着栅门,想要撑起身体。他死死咬着牙,额角的青筋都迸了起来,将吃奶的劲都用上了。

但这时,栅门突地一晃,刘镇撑着栅门的手臂也是一晃,整个人顿时就失了姿势,重重的拍在了栅栏上。

刘镇疼得眼前一黑,金星直冒。栅栏吱吱的往上提起,蹭着他的脸皮往上,使得他差点没疼晕过去。

这时候已经有人拼命的蹲下来,从缝隙中钻了过去,拼命的狂奔向空荡荡的瓮城。

刘镇愣了一下,没有跟着他们一起,但栅门还在升高,蹭着他的脸,升了上去。

后面的宋人拼命挤上来,发疯一般的撕扯着前面的人,想要快一步冲进去。

刘镇被人推搡着,踉跄了两步,穿过了栅门,却没有站住脚。身体失去平衡,恐惧淹没了他,手拼命的向上抓去,半开的栅门却仿佛升到了天际。

刘镇重重的倒在了地上,剧痛差点让他气厥过去,他没时间叫痛,惊慌的想要爬起,但已经来不及。一个沉重的躯体绊倒在他的身上,将他砸回地面。

一只脚踩了上来,重重的踏了过去,然后又是一只脚,无数只脚踩着刘镇,涌进了瓮城之中。

刘镇睁着眼睛,十指手指死死扣着地面,意识已渐渐模糊,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

“都监,三座城门都开了。”

一名军官向秦琬汇报着。

只有秦琬面前的这一座西门,始终没有开启。

西门的瓮城中,已经有两百多全副武装的士兵挺立。

秦琬就在城头上,他穿上了当年在河东立功后,韩冈赏赐下来的明光铠,手扶着腰刀,俯身望着即将跟他出击的勇士们。

他身侧将旗招展,斗大的秦字在晨风中舞动。在旁边,还有个身形榔槺的身影,肚子将腹甲高高顶起,是即将跟随他出战的副知寨王殊。

“出得去吗?”文嘉来到秦琬身边,引得副知寨望了过来。

“快了。”秦琬道。

可以看得见,城下羊马墙中拥挤的人群正在松动,开始向南北两边移动。

城上也在向下喊话,告诉人们其他三座城门都已经打开。

四门的瓮城都是十五步见方,平时就觉得小,百来骑兵就填得满了。现在西门的瓮城,两百多士兵一列队,几门虎蹲炮一放,也就没有多少空位了。

许多人都觉得这种瓮城根本没有用处。天门寨又不是京师、大名府那样的巨城,内收的瓮城做不大便毫无意义。

安肃军的城墙比天门寨后改造,瓮城全都改成外凸,也就是城门外再造一道弧形的城墙,挡住城门,然后从弧形的两侧开门。虽然看起来没有四通八达的感觉了,但外敌根本就看不到城门开闭,防御力比现在这种瓮城要好得多,更别说在城外,还能造得更大许多。

文嘉的眉头一直都紧皱着,他看着缓缓挪动的人流,“三座瓮城最多能进去三千人,还有六七千在外,你要顺利出城去,必须要将百姓先放进城中,但你想过没有,其中又有多少是辽人的奸细?”

“放心,有办法的。”秦琬微微一笑,“还要多谢文兄弟你,不是你指挥得力,把辽人暴露出来的火炮都压制住,我什么招数都用不了。”

辽人一直在用火炮攻击城墙和城墙下的人群,甚至都不顾及跟在汉家百姓身后督战的辽兵。是文嘉指挥城中炮兵将之压制,几分钟之前,他甚至用一次精彩的齐射,将一个拥有五门火炮的阵地给夷平。

文嘉丝毫没有得意之色,“辽国细作会混入城中,辽兵还会设法炸掉城门。他们想用什么招数,我们都知道,但都监你打算用什么办法阻止?”

砰的一声脆响,是线膛枪的声音。秦琬都可以确定,城外肯定又有一个辽兵被子弹贯穿。

一刻钟下来,西壁上的枪手已经射击快三十次,这才是神枪手的水平,打得准打得快,普通的神机营士兵,同样的时间连十发都不可能。

但秦琬还可以肯定,即使射得再精准,也不可能阻止辽兵进抵城下的步伐。

辽人是想用火药炸开城门,不论是之前的督战队,还是最新攻上来的一批,身上都带着包裹,不过是一个小些一个大些。几十个药包要是在门洞中一齐爆开,城门肯定难保,百姓也不知会有多少死伤。

秦琬扶着刀柄,看着城下,“文八,你忘了,我是要赢的。”

文嘉疑惑的看着他,不明白秦琬为什么这么说。

秦琬稍稍仰起头,“这瓮城,比你想象的能挤进更多的人。辽人的伎俩,也别想轻易成功。”

【九千字,三章的量,补上十四号的份,以及十五号的两章。】

咚的一声闷响,副知寨拳头没有砸到秦琬的脸,却一下打到了秦琬的头盔上。

正是头盔正面,头盔下是最硬的天灵盖,在头盔本身也是最结实的部位。

挨了这一下,秦琬纹丝不动,副知寨的手却颤抖着垂了下来,鲜血一滴滴的落在了地上,却是在粗糙头盔表面上蹭伤了皮肉。血流得很快,转眼地上就是一小汪,本应是极痛,他却不当一回事,连看也不看一眼。只攥着拳,还想在秦琬的脸上再来一下。

周围的将校皆噤若寒蝉,谁都没想到平素里被挤兑得没出落脚的副知寨,竟然还有这样大的脾性。

“王七你是何人?”秦琬晃了晃微微晕眩的脑袋,副知寨的拳头多少还是有点力气,冷笑了一声,“本将的副将、下属,王七,你想抗命?”

“不过出城而已,又有何不敢?”副知寨恨声道,“秦琬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怒的是你不管不顾,丢下城寨出城临敌。不对……秦琬,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请王七你跟我一同出去看看,我到底在搞什么鬼!”秦琬说道,“有文走马守城,无须担心。”

“那还不如叫他去,秦琬你留下守城。”

“我是知寨,你是副寨,怎么能让外人去。”城外的局面越来越糟,越来越多的老弱妇孺被挤到了外围,强壮一点的男女则千方百计的让自己更邻接城墙,时间已经让秦琬等不下去了,“王七,此乃本将的军令!”

秦琬已经眼露凶光,副知寨咬着牙,不再争辩。秦琬都已经说了是军令,那就意味着这已经成为了定论,如果他再争辩,说不住秦琬就会一刀砍过来了。

“文嘉。”副知寨他回头恶狠狠的瞪着文嘉,满是血丝的双眼下那青黑色的眼睑,证明了他这些日子的辛劳,虽然被安排的事情不多且杂,但他还是认认真真的去完成了,“若城池失守,罪在秦琬不在你。可若你敢降贼……我王殊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文嘉和其他的将领,仿佛第一回见到这位身材榔槺得完全不像军汉的副知寨,平日里一直被秦琬排挤,完全隐形了一般,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一份刚烈。

文嘉郑重抱拳,承诺道,“嘉誓与天门共存亡。”

副知寨回头看秦琬,秦琬微微欠了欠身,似有歉意。

副知寨冷哼了一声,“我去穿甲衣。”说罢拂袖下城。

“你们也快回去吧。”之前已经有几位指挥使回去帮秦琬召唤敢死之士,现在剩下的军官们也依命纷纷离开,回到他们各自的岗位上。

那位刚刚成亲的马军指挥使没有离开,请战道,“都监,下官愿从都监出战。”

“我就是去外面堵着路,用不着马军。”秦琬一挥手,“回去好好准备,等着听文走马的号令。”

马军指挥使还想再说什么,被秦琬一瞪眼,不敢再说什么。用足力气向秦琬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只剩下秦琬、文嘉和几个亲兵。

秦琬正想说话,他的一名亲兵走了出来,在他面前砰砰砰三个响头,口拙舌笨的没有别的话,只是操着浓浓的河北腔说:“小人愿为都监效死。”

“好!”秦琬点头,“先下去洗个脸,把装备都带齐了,在西门等着。”

河北亲兵磕了个头,站起身,擦了擦脸,脚步匆匆的下了城。

秦琬看了眼城下,人群越发的混乱起来,挤得就像是沧州运来的装满咸鱼的草袋,填得满满的一点空隙都没有。

皱了下眉,听回头又看看其他亲兵,几个亲兵立刻七嘴八舌,

“我等自然跟着都监。”

“何必多说。大郎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愿随都监杀贼。”

比起在前面这位本地招揽的亲兵,秦琬的其他亲随都是跟着他从河东过来,有两个还是两代、三代跟随秦家将门,自不必多说,肯定是要跟着秦琬一起出战。

“好了,你也一样,都下去准备,西门下瓮城里候着。”

所有人全都被打发了,城头上的这一片,最终就只剩下秦琬和文嘉。

文嘉脸上的表情一点点的收敛了起来,冷漠的说道,“可以不用再演了。”

秦琬眨了眨眼睛,“什么时候发现的?”

文嘉摇摇头,“不像是你。”

虽然相识的时间不长,但他自问还是了解秦琬。看见城外无数同胞惨死在辽人之手,文嘉的确愤怒,甚至怒发冲冠,但文嘉会选择用火炮来回应,却绝不会选择如同置气一般的出城。文嘉不觉得秦琬的性格与自己有太多的差别。何况秦琬还是定州路都监,天门寨寨主,身上的责任比他这个走马承受要重得多,如何会突然间变了模样。

秦琬笑着点了点头,毫无推托的承认,“你我性情相投,脾性是差不多的。突然变了样,你当然会觉得不对。”

“为什么?”文嘉问道。

“因为不算是演。”秦琬脸上已经没有一点笑意了,“我方才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话。”

要是看见城外的一幕幕惨剧,还能保持冷静的话,可以说是全无人心,比什么都可怕了。

“倒是文兄弟你,为何要配合我演这么一场。”秦琬嘴角又翘起,文嘉方才在人前的回应,简直尴尬得快要让他演不下去了,真的是不适合演戏。

文嘉认真的道:“如果都监是为了城外百姓而做戏,文嘉当然是要配合的。”

“就是配合得太差了。”秦琬道。

“到底为什么?”文嘉又追问。

“因为城外的百姓,我要保下来。天门寨,我同样要保下来。”秦琬微微一笑,笑容灿然,“我这人,向来贪心。”

文嘉紧绷的脸颊稍稍松弛了一点下来,尽管没方才气氛渲染得那般悲壮,但眼前的秦琬却是一个更加真实的名将。

他弯了弯腰,一字一顿道,“愿随都监杀贼。”

秦琬瞥了眼城外,嘴角一点点的抽起,化作一抹狞笑,

是的,杀贼!

……………………

这时候,韩钟还在三十里外问着,“车来了没有?”

陈六早绕了几个圈,摇摇头,“没有。”

“都快辰时了,还没到。”韩钟指着厅中的座钟,时针已经大幅偏离了最下方,他脸色难看,“昨天说好的是什么时间?”

陈六轻叹了一口气,“说的时间是卯正。”

韩钟沉下脸,“过来要两个时辰?金台是在定州吗?!”

金台是保州城外的一处稍稍高起的台地,据说是燕昭王为招揽四方贤人所筑黄金台的旧址,保州故此也有金台顿的旧名。官道在金台下通过,驿站就设在金台上,名为金台顿驿,据说当年太宗皇帝亲征伐辽,曾驻跸于此,之后从燕京城下败逃而归,也同样在驿站中包扎过伤口。现在的保州车站同样在金台附近,距离旧驿站不到百步。韩钟设立的大营就半倚靠着金台,以借地势。

对保州铁路分局来说,金台更重要的意义就是那里有保州、安肃、广信唯一的一座修理厂,负责分局的车辆、路轨的维护和维修工作。

昨天把徐河南面一段的铁路修好之后,因为更换的部分比预计的要多,事先准备的替换部件不足,韩钟便派人将换下来的路轨带回金台修理厂。只用了两节车皮,又有一个都三百多名骑兵过来迎接,一路护送。这样的配备遇到强敌能跑得了,遇到弱一点的也能牵制住,再弱些,一口就能吞掉了。

原本定好今天一早把新的铁轨部件运来,以便今天的维修,可已经过了预定的时间,该到了的车子到现在还没到。

“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陈六道。

“不是说辽人都已经撤过徐河了?!”韩钟质问。

陈六回道,“也可能还有小股辽兵流窜。方才已经派人回去,二郎暂且再等等。”

之前他就想派出一队人马回头去查看一下,当真是被辽军攻击就直接救人,但考虑到韩钟在这里,石桥双堡的兵员已经不能再减。

而且如果运货列车被袭击的话,肯定会放出求救的信号,也会有人跑来求救,很快后面还有人护着,就只派了两个斥候先去看看情况。

韩钟耐下性子,“好吧,再等等……跟张吉说,让他和他的人先收拾好,若是有什么消息就立刻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