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君臣(上)

宰执天下 cuslaa 3530 字 8个月前

天子驾临,房内的悲伤气氛便一扫而空。

俗话说筵无好筵会无好会,皇帝这一出宫,也决无好事。

方才皇帝被宰相堵在了外院中,人人心中都悬了一块石头,不知最后皇帝到底会闹出什么。

现在天子玉音一出,各人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只是这么一来,摆在王家人面前的,就是一个二选一的选择题了。

皇帝、宰相。

实际上的大权在握之人,和名义上的权力拥有者,到底该服从哪一方?心中一存此念,便再也没办法恢复到方才的那种单纯的悲痛中去了。

韩钲紧张的攥着拳头。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父亲与皇帝针锋相对的局面,尽管过去在事后听说过很多,他的父亲本来就是以强硬著称,与人针尖对麦芒的情况实在太多了

领头的王安礼和王安上,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见皇帝的口谕。

做国丈的王旁,愣在当场。不知是该向女婿叩谢天恩,还是不去挑战妹婿的底限。

王栴慨然而起,他一向是王家家中的对皇帝最为恭敬的一个,正要领旨谢恩,只是朝着床头方向瞥了一眼之后,突然就僵住了。

韩钲顺着王旃的视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方才那伤逝的悲恸,在他父亲的脸上一扫而空。锐利而又冰冷的视线,似乎将王栴整个人都给冻结。

韩钲抽了抽嘴角,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因为他也是第一次见到父亲的这种表情。

韩钲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和蔼可亲的,即使自己犯了错,也会好好地讲道理,而不是直接动用家法。他从来没有过父亲现在这样,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愤怒。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

就连抽泣声也没有了。方才的嚎啕痛哭仿佛根本不存在。

房内最小的一个,王安石的一个侄孙,才五六岁,还不怎么晓事,方才还跟着父母一起嚎哭,现在就被母亲紧紧捂住嘴巴。

赵煦有几分气恼,堂堂天家外戚,竟然如此畏惧逆贼的淫威。

王安石刚刚咽气,他不信韩冈会在这里发飙。

如果韩冈当真大闹王府,就更如赵煦所愿。王家必然与其生分,宰相跋扈之名传将出去,也会引来新党重臣的怨怼。更重要的,是世间忠良至少知道他们并不是孤军奋战,皇帝也依然在努力。

但赵煦暂时没能如愿以偿,韩冈现在还是那般沉稳:“敢问陛下,今日是以孙婿来此,还是以天子来此?”

“探问是孙婿,追赠是天子。”赵煦回了一句,又道,“楚国公功高盖世,可为楚王。”

生为国公,死为国王,这是定策圈权相所能受到的褒奖。正如韩琦如今被封魏王,王安石为楚王本就是顺理成章。太常礼院自会寻旧例来对照,用不着皇帝别有用心的多此一举。

韩冈一贯不给皇帝好脸色看,但这一次,他看皇帝的眼神中实实在在带着杀气,镇得房中无人敢于领旨谢恩。

“如果陛下当真还记得故楚国公的定策护持之功,就请陛下让王家安享富贵,不要把王家拖进来。”

韩钲静静的看着病榻上的王安石。

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身材高大的老头儿了。瘦了好多,完全脱了形,甚至让韩钲都认不出来了。

但他确认了,那个总是精力十足,每天得空就起身走动的老人,现在安静的躺在床榻上,再也不会活动。

韩钲在进来之前,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自巩州到京师这段漫长的旅途中,韩钲更多的时候,是在考虑失去了王安石后的朝堂和天下,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可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一想到再也不能听到老人的声音,那种失去了的痛苦就在心中纠结起来,泪水不自觉的从眼眶中溢出。

尽管是女婿的庶子,但每次在这位外公面前,韩钲总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浓浓的亲情。

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单身赴外任官,全家就搬到外公家里。堂堂首相,亲自教自己和弟弟写字,写的好了,还会从袖子里掏出两块糖来。

在王安石的身边,自己从来没有受到半点亏待。

不管和他的父亲之间有什么样的争执,不管之后与王家表兄弟之间有何纷争,韩钲也从来没有感觉到,王安石曾迁怒到自己的身上。

模糊的泪眼中,韩钲在房间里,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比起上一次见面,鬓角的斑白似乎又多了一点。

他的父亲并没有跟病床前的舅父和两位外叔祖那样痛哭流涕。

站在床头一步开外,旁边是失声痛哭的母亲。手有些颤抖,不停地眨着眼睛,想要强忍着泪水。

韩钲没有看过这幅表情的父亲。

身后咚的一声响,韩钲回头看时,却是王檀一头撞到了门上。

韩钲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跨过门槛,一下扑在病床前伏地痛哭起来,头脑还是有些发木。

直到看见已经贵为皇后的王越娘,满是泪痕小跑着进了门,他才想起来,方才王檀是被皇帝叫过去的。

皇后进门,韩钲只是惊鸿一瞥,就感觉她很是憔悴,比之出嫁之前,又仿佛变了一个人。

是皇帝的原因吗?

向着外面望过去,韩钲终于看到了皇帝。

皇帝远远落在后面的,跟在他身边,是几个贴身内侍。

韩钲看过去的时候,皇帝正脸色阴郁得怒瞪着皇后的背影,但随着他走近,就宛如变脸,瞬息间换成了一副悲戚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