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有钱有权有兵,怎么会控制不了一个大议会?
话不投机,韩钲与韩守正的聊天就变得十分简短,很快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
与家中书呆的聊天,让韩钲担心起家里对他的安排,想着过几天见到冯从义就跟他提两句。
或许会伤了叔父和堂弟的面子,但家里的布局更为重要。就像今天摆在天平两头的学会脸面和学会制度一样,韩钲选择的是更重要也更值得去维护的制度。
回到自己在东跨院的房中,里面已经打扫干净。
外间留着茶水炉,韩钲的亲信伴当就睡在这里,随时听候传唤。
里间的陈设很简单,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一张床。看着朴素,但足够干净。
笔墨纸砚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书架上一堆崭新的书籍。还有最近一年的《自然》和子刊。
房间里的被褥都是新的,刚刚用火烤过,还热腾腾的。
韩钲草草的洗了澡,却不想立刻进被窝,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
看了一下,竟然是《经术》。
这是最近两年,《自然》旗下,发行一份子刊。
既以《经术》为名,其内容自是一目了然。
韩钲随手翻了翻,没有一篇能让他多看两眼。都是些想方设法,将格物的内容与儒门经典扯上关系的文章。
不过韩钲他很清楚,这份《子刊》对气学的意义极为重要。
张载所创立的气学,本来在经术上就有很大的缺陷,比不上洛学和新学严密,而韩冈创立的格物一派,更是把经书丢了都没关系。
但这个世道,终究还是少不了儒家经典,气学也不可能将《论语》《三礼》《易》等经籍全都抛到脑后——尽管以气学格物一脉的情况,儒门经典的确没有必要分心去学。
要知道进士一科,气学一直没能顶替新学,正是因为在经术上的缺陷。
否则以这些年来气学一脉对朝堂的控制力,王安石能做初一,韩冈就能做十五。
在经术上,韩冈水平不够,他的同窗水平也不够,尽管气学已经成了当世第一大学派,但那是格物一派的功劳,经术方向上,一直没有太大的起色。
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没办法取代新学,占据进士科的考场——这可不是韩冈顾及岳父的感受,而是当真做不到。
气学要挑战新学盘踞的进士科,就必须有一部气学的《三经新义》出来,张载的《正蒙》并非经典传注,《易说》也失之零碎。与王安石、吕惠卿这等大家为首,集合了门下出色弟子共同创作的心血之作,还是有着不小的距离。
所以《自然》旗下,才有了《经术》一刊,即是给气学经术部分添砖加瓦,同时也是为吸引更多的经术大家来加入。
也许气学所传授的儒学部分,在一干精通经典的大家眼中,其实是错漏百出。但这个问题,也让他们从新学跳到气学,最困难的一步只会是他们的节操。
这是气学为旧儒打开的一扇门扉,只要把节操丢掉,就能穿门入户。而丢掉了节操的大儒,他们现在刷论文都刷得很开心。
其他学派,都是把开创者的著作奉为圭臬,即使有错漏处,也不敢加以更改,而是用各种牵强的解释来掩盖。
就像现在的儒学大家,都将九经用出了花,同样的一句,就有着七八种解释,全都是依从自己的理论。等到他们的弟子出来,就把他们著作拿来解释自己的观点。
而气学,根本就不在乎前人的权威,对理论修修补补是常事,本就是在宣称一代更胜一代,先人的权威又有什么要维护的?
即使被人指出现在的理论有问题,没关系,日后改好了就没问题了。
所以对于新编的传注,只要能自洽于九经,又符合气学的原则,基本上就会被接收下来。
这么几年来,发表在《自然·经术》上的论文,帮气学补上了不少漏洞,也让新学中的死硬派,越发猛烈的攻击起韩冈和自然学会这种没节操的行为。
只不过,这些好处韩钲都懂,但他看了之后,还是提不起精神再看第二眼。
真的是枯燥乏味,毫无意趣。
甚至比数理都枯燥。
韩钲对数理很头疼,但还是认真的去学习和了解,因为这当真有用。
他的父亲都因为长于观察推理,却在数理证明上有着太大的缺陷。所以他一直都在《自然》上,鼓励人们去研究数理。
按照韩钲从他父亲那边听来的说法,代数法的确是别开生面,仿佛推开一扇紧闭的窗户,让人看见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景色。但失之浅近。作为数学工具,太过粗浅。而现在人们正在研究数学课题,尤其是对万有引力的数理诠释,需要更好的数学工具,这是他的父亲所提供不了的。
韩钲为了弥补父亲的遗憾,也为了自己的研究,好生学习了一番最新的数学问题。
可经术,只是给格物披上的一层伪装。
想考进士的会多看看,也许从下一科开始,就要从新学改考气学了。但韩钲并不想考进士,甚至都没兴趣,他现在过的日子已经很好了,没必要浪费自己时间和头脑。
韩钲放下了期刊,掏出笔记本随便记了几笔,转回头上床睡觉去了。
明天先回乡下庄子,问一问祖父母好,等到叔父到了,就跟他好好谈谈三哥的事。
但韩钲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看见他的叔父。
冯从义几乎是将韩钲的房门给踢开。
当韩钲睡眼惺忪的坐起来时,冯从义已经抢到床边,
“你外祖父快不行了,今天就去京师。”
。
【六千字大章节,昨天的份。】
韩家在巩州城中的宅邸,早年是韩冈置办的产业。
当初韩冈与王韶、高遵裕一起,在刚刚设立的巩州州治陇西县中,括了很大一部分土地。
城里城外都不在少数。而且三人还以在此建宅,以御国门为名,得到了先帝熙宗的背书,将自己的行为合法化。
到了河湟平定之后,韩家就在城中修了一座宅子。
不过随着韩冈离开陇右,离开关西,韩冈的父母也迁到了乡下的庄子上去,这座宅子就空了下来。
只有家里人进城来,又来不及出城返家,才会到这边暂歇一日。
宅邸中也没有多少人,只有三家十几口仆役,在这边洒扫庭院,维护屋舍、后园。
但韩钲深夜回到这座府邸的时候,却远远地就发现正院上一片红光,显然里面此刻正灯火通明。
带着惊讶来到门前,却见一名青年迎上来,远远的就行了一礼。
“哥哥回来了。”
看见来人,韩钲立刻翻身下马,惊讶道:“我回来不算什么,倒是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竟是他的堂弟韩守正。
韩守正其实是冯从义的长子,因为冯从义现在名义上过继到韩家来,是韩冈的弟弟,所以他的儿女也一起进了大排行。
不过起名时,却没有像韩冈的儿女那样,都用金字旁——因为这个偏旁是跟着韩冈的名字来的——而是另起字辈,以守字行。
韩守正道,“小弟也是刚刚回来。”
韩钲拉起韩守正的手,亲热的问,“路上还好走吗?”
韩守正道:“还好,不过在永宁那边有一段路基被水冲坏了,停了一整天。”
韩钲一听就皱起眉头,从秦州往熙河路这边来,永宁县是必经之地,一旦沟通秦州和巩州的铁路交通中断,不知要耽搁多少人的行程,影响多少门生意。
他忙问,“永宁县派人去修了吗?”
“哥哥放心。县里和周围三个乡都出了人,等小弟一行过去的时候,已经到了两千多人了。”
永宁那边也有工厂,田庄也不少,对外联络大半要依靠铁路,若是突然间铁路交通中断,县里的集市都没法儿开了。
不过河湟这一片,也只有巩州能够享受到铁路带来的便利。再往其他地方去,就少不了翻山越岭。这一回京师那边来的考察队,大半精力是在确定路线,试图将兰州和巩州给联系起来。再以兰州为中心,连同灵武、西宁以及甘凉。
其中灵武到兰州的铁路前两年就确定了线路,已经在建设中了,甘凉,也就是连接河西走廊内部的铁路,都已经修好了,但凉州到兰州的这一段,连线路都没有确定,连同兰州到青海附近的西宁州的这一段铁路,都没有将线路定下来。
不过一旦连接宁夏、甘凉、熙河、秦凤的铁路体系全线贯通,整个西部的经济、人口、军事就都拧合在了一起,这是关西内部,包括韩冈都想看到的。
“还望能早些修好,不然就得误了许多人的行程了。”韩钲说着,又问,“三哥你去秦州,见到四叔了没?”
韩守正摇头,与韩钲一起往里走,“父亲正好见二伯父去了,没见到。不过小弟在秦州参加了几场交流会,大有所得。”
韩守正说起交流会的时候,脸上就浮起了纯真的笑容。
韩钲看在眼里,心道这位堂弟当真是喜欢数理。
不过这样下去,他明年的明算科还不知考不考了。
韩守正他现在已经是明算科的举人,而且正准备考明年的诸科试。不过在自然学会中,也只是一个预备会员。
虽然他在算学上有点才华,不过比起其他学科,数理科可谓是人才济济,高人无数。
明算一科,是以满足朝廷财计需要为目的来选取人才,考试科目并不涉及数理的前沿课题,反倒有许多应用现实的考题。
韩守正从小受到培养,二十年耳濡目染之下,考一个明算科出身,在他而言是探囊取物。但想要在天下数理学者的竞争下,得到一篇出色的论文,还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不过韩钲也不敢就此小瞧自己的堂弟。
如果他只是想要进入自然学会,直接让叔父提供资金就行了。甚至可以不向家里要钱,韩守正用自己的零用钱就能资助好几位研究者。而且以韩家的势力,找两个肯定能发表论文的正式会员,直接交换一个资助人的资格,只要说上一句就够了——这世上,太多人愿意把自己的研究奉上来,只为了跟韩家搭上关系。
即使不用那等龌龊手段,做研究的同时资助他人也是一条路。有不少家底丰厚的研究者,一边自己展开研究,一边为他人的研究提供资金。不仅飞快地进入到正式会员的行列,同时拿到银徽的机会也比其他人高得多。
但韩守正始终没有那么做,而是认认真真的去学习,去研究,参加每一个有水平的交流会,一步步的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对于这个无心家业的儿子,韩钲的四叔依然看重,而韩钲看京里的来信,自家父亲对这位侄儿也是大加赞赏。
而韩钲自己,虽然比韩守正快了一步,但自家事自家最清楚,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取巧了。就连他刊登在《自然·齐民副刊》上的论文,也来自他父亲的启发。
按照现在的规则,韩钲至少得给父亲一个并列的第一作者,或者是按照他父亲的说法,等以后开始实验室中发表的论文多了,作为实验室的领导者,同时也是论文的启发者,肯定得将通讯作者给他。
严格一点来说,韩钲可算是作弊出来的会员,实在是没脸在认真治学的堂弟面前自高自大。
“秦州的交流会里面有没有什么奢遮人物?”韩钲收起思绪,问道。
“有好几位,小弟有好几道不会做的题,请教了他们一下就明白了。”韩守正眉飞色舞,“其中一位还只是预备会员。”
“能让三哥你说好的,那肯定是有资格拿铜徽了。”
韩守正神色黯淡下来,“我也只是预备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