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78)

宰执天下 cuslaa 7340 字 10个月前

当真难得见到这般健硕的汉子,一个打十个都不在话下。唐梓明递过门券和过所,偷眼瞅着最为高壮的那一位。小时候缺乏营养,长得干瘦矮小,唐梓明一向希望能有个高大点的体格。

看似粗笨的壮汉,比外表要敏锐得多,发现了唐梓明的偷觑,冲着他咧开嘴笑了一笑。

壮汉的面容粗犷,笑起来比不笑还吓人,普通人肯定会被吓得噤口不言,可做了几年的记者,唐梓明早就学会利用一切机会,打蛇随棍上,“上下,可是韩相公的伴当?”

那壮汉又是一笑,露出了整齐的板牙,却没说话。他后方的头目模样的元随,倒是瞪了一眼过来,又把唐梓明的请帖和过所又多检查了两边。

这叫做将练兵之法用于治家吧?

被放入院中,唐梓明还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韩家的底蕴,一代发家的韩相公身上看不出来,在这些元随身上却是一清二楚。

东京城中真要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凭这些家丁,怕也能跟百禁军有来有往打上一阵。

唐梓明想着,绕过照壁,眼前顿时一片人海。

偌大的正院中,人头涌涌,自然学会的会员、受邀观礼的客人,以及来此采访的记者,都在此处汇集。

尽管从没有来过,但不用多想,唐梓明就找到了会议召开的地点,也只有高大如京师府衙大堂的正厅,才能容纳得下所有的会员,以及人数相当的旁听者。

唐梓明来得晚了,此时此刻,就连正厅门口都站着人,唐梓明站在人群后,踮起脚也看不到里面。

仗着身形瘦小的优势,一猫腰就钻进了人群中。一边陪着不是,一边向里面走,仔细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和角度。

正厅内的布置有些特别,前方是一排排座椅,唐梓明看到坐上去的都是带着学会徽章的会员们。

而所有的外人都没座位,全都在后面站着,一眼望过去,唐梓明甚至看见好几个身穿官服的。

唐梓明很快就找到了落脚点,就在一个官人身边。那官人相貌不错,身量高挑,却黑着一张脸。

唐梓明点头哈腰的赔上笑脸,回头看看中央,已经能够看得到站在那边的韩冈,干脆就站定了脚,不往前挤了。

虽然身边的官人脸色难看的瞪了几眼,唐梓明却不怕。其他人就是怕惹着这些做官的,才不敢近前,在他们身旁留下一圈空地。

可唐梓明却想,他们又不认识自己,回头自己先走,也不怕这官人当着相公们的面大发脾气。

‘真是什么人都来了。’

瘦小干瘪,衣袍都是洗得脱了色,已经薄得透光,在不起眼的地方还打了补丁,章援隐隐约约的都嗅到了一阵馊味。

什么记者?就是包打听!报纸兴起后的新行当,包打听就成了记者,人品等而下之。走街串巷,窥人阴私,编造谣言,蛊惑人众。

章援用鄙视的眼神没能赶走对方,扯了扯襟口,越发的觉得空气污糟了起来。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赴会时连坐的资格都没有了。现在不但没有座位,连站在身边的人都是不知哪里来的下等人,就是在大庆殿上,身边也至少是个朝官。

苏颂的孙子苏象先,章援是认识的,虽然是站着,可他搀扶着苏颂坐下,然后就站在苏颂身后,可比自己的处境要强出许多。

无数的抱怨从章援心中漫溢而出,对父亲的,对韩冈的,对苏颂的,对自然学会的,对身边地痞无赖的,直到韩冈走上前台。

悉悉索索的杂音,陡然间就消失了。

全场的关注点都集中在一处。

唐梓明不再左顾右盼,静静的注视着宰相。

然后他就听到了宰相的声音。

“我有一个梦想。”

‘梦想?’

‘做梦时的想法?’

唐梓明跟所有人一样,都竖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睛,却不明白韩冈的语义。

他虽然是第一次来负责《自然》和自然学会方面的报道,但他很清楚,自然学会之中,对巫卜梦占等装神弄鬼的玩意儿,持有的是什么样的看法。

“什么叫梦想?”讲台上,韩冈的声音传遍全场,“不是梦中的想法,也并非是妄想。所谓梦想,是对未来的期许,也是对自己的要求。你以后想要做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样的事,这就是梦想。”

这就是梦想?

其义与章援所知截然不同。

韩冈如今经常使用新词,或是赋予旧辞藻以新意。有人觉得还不错,反正日常用语是百年一变,隔了百年用词造句便截然不同,要不然九经诸典也不会需要一代一代的传、注、疏来释义。有人却不以为然,甚至愤加斥责。

但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所有人都不得不去习惯。章援这位宰相家的公子能做的抗议,也不过是无声的啧了啧嘴。

“不独是我,其实人人都有梦想。读书的想要金榜题名,务农的想要五谷丰登,做工的想要产业兴旺,行商的想要财源广进。《三分》里,三兴汉室,这是诸葛亮的梦想。《九域》中,乘风破浪,这是宋江的梦想。”

唐梓明不禁点头,更看到了台上的苏老平章点了头。

也许文人对梦想的理解,还是‘忽寝寐而梦想兮’的虚玄,还是‘老去山林徒梦想’的空洞。

但只要一提起《三分》里,刘备屡扑屡起的坚韧,诸葛亮鞠躬尽瘁的悲壮,《九域》中,宋江意欲扬帆万里,横渡大洋的壮阔,林冲欲统三军镇抚海外群藩的豪迈,洗心革面的公孙胜在观天仪下二十年如一日,要勘破七曜运行规律的追求。

唐梓明这种粗通文理的乡学究,甚至是不通文墨的普通百姓,也能明白什么叫做梦想。

他下意识的偏头看了看身旁的那位官人,却发现,他现在是双眉蹙起,一脸的疑惑。

章援疑惑着,堂堂宰相,当世大儒,进士及第的韩冈,将话说得如此浅显,不涉典故,反而用上说书中的例子,这是要说给谁来听?

“在座的诸位,难道对日后就没有什么梦想?……我想,虽然不时会有些变化,但都应该是一直有的。”

当然是有的。

章援梦想过,日后能继承父亲的地位,掌握天下的权柄,高居万人之上,让重臣们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在午夜梦回时,甚至想过更近一步。

唐梓明也梦想过,每天都在想,这两年多攒些钱,在新城外买一间小院,娶一个嫁妆丰厚又贤惠的浑家,生两个儿子,女儿的话,相貌若还不错倒也可以有,每天桌上能有酒肉,这就是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但你们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韩冈在天下民众之中,有着无可匹敌的声望,更在朝堂内外、军旅之中,亦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韩冈的梦想是什么?

很多人都想知道。

尤其是在韩冈放弃了在未来独掌天下权柄的机会,硬是要生造出一个大议会来之后,更是让天下人都来猜测他的心思。

外围坐着的章回想知道,李膺想知道,内侧坐着的黄裳想知道,王居卿想知道,沈括也想知道。

身为宰相家子弟的章援、苏象先,一个奉父命而来,一个随祖父而来,却连座位都没有,只能站着旁听,但他们同样想知道。

还有所有的宾客和记者,也都是一样的想法。

就如唐梓明,双目一瞬不瞬的等待韩冈揭开谜底。

“我最早的梦想,是在我才五六岁的时候。在那时候,我只想着,就是能过一个安安稳稳的日子,没有西贼的入寇,没有朝廷的征发。父兄都能留在家中,母亲也能免去劳作辛苦。”

韩冈丝毫也不遮掩寒素门第的出身。

灌园子,一向是嘲骂韩冈时,最常被使用的词语。世间甚重门第,即使是贩夫走卒的出身,也要给自己找个好祖宗。

欧阳修堂堂史学大家,给自家修谱牒的时候,都不顾前一半‘凡三百年,仅得五世’后一半‘才百四十五年,乃为十六世’这样的错讹,硬是要编出来。

以欧阳修为发轫,修谱、续谱在朝堂中成了流行,无论出身如何,总要把家谱编得花团锦簇,上则勾连帝王将相,下则与今之重臣联宗。

唯独韩冈,本朝的韩琦、韩亿不去联宗,前朝的韩愈也不去攀附,根本不在意祖宗如何。灌园子的称呼,坦然受之。

二十年下来,反倒是越来越少的有人拿着他的出身来做文章了。

“这样的梦想,这样的期盼,八百万关西黎庶,又有何人没有?”

“寒家自京东乔迁至关西,迄今七十年。此七十年,西夏由顺而叛,由叛而兴,由兴而盛,由盛而衰,再由衰而亡,西贼兵戈之下,年年烽烟不息。关西人口八百万,无不受其荼毒。寒素之家,五十则为老,六十已难见,幼子未夭者,十人之中只得二三!老不得善终,幼不得生长,至于壮者,确有所用……”韩冈顿了一顿,三个字迸出唇齿间,“夫役也!”

声如寒水,沁透人心。

西北之乱,人所共知。

厅中出身关西的会员,多至百人。听到韩冈提起关西旧事,旧日的记忆也从心底泛起。

在韩冈的话语声中,又回到了那西贼肆虐的年代。伤心感怀者,咬牙切齿者,皆不知凡几。

“不仅关西军民备受其苦,天下百姓又何能独身事外。为补军费,朝廷税赋十数年间陡增一倍有余,天下哪一州哪一县的百姓,日常起居没有收到牵累?”

“人人皆盼早灭西虏,得享太平。但这要如何实现?”

“关西人口先时四百万,后至八百万,西夏人口初不过百万,后亦不过两百万。四倍于夏,始终不能克。其因何在?”

一个个问题犹如潮水拍岸,一浪浪而来,皆是困扰前人的症结,可在座之人,却没有谁不清楚问题的答案。

即使还有不明白的,韩冈也立刻给出了答案。

“甲兵!”

重重的两个字,让人明白其重要性。

“西乱之初,国朝接连三败,乃是士卒不练、兵甲不备、城寨不修之故。至熙宁初,三十年兵戈,士卒已精,城池已完,仍不能克之者,乃甲兵尤远逊西人也。兴州弓,瘊子甲,夏国剑,皆闻名于天下。皇宋之神臂弓,亦为党项效顺者所献。”

“泱泱中国,能工巧匠,难以计数,甲兵竟不如虏寇,非是匠师无能,实乃朝廷轻忽,当轴诸公难辞其咎。至熙宁后,军器监立,甲兵始精。霹雳砲一造数百,神臂弓一造数万。板甲,陌刀皆以十万计。试问西夏如何不败?”

“熙宁中,得河湟,断西贼右臂,元丰末,西夏国灭,元佑初,又复灵武故土,我少时的梦想,天下人的期盼,也终算是得以实现。”

仅仅是几百字,数十句,囊括了灭夏复土的十年征战。

但在场的谁都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战斗,可歌可泣的事迹,多少艰难,多少血泪。

纵使唐梓明这等平民百姓,也禁不住热血沸腾,恨不得当时自己也能投笔从戎、参与其中。

更不用说在座的士人,参与过昔年战事的开始回忆旧往,没有参与的,也在脑海中描绘起彼时的铁马兵戈。

韩冈却没有等待,“旧的梦想即以实现,新的梦想又随之而来。”

他收起了之前说起西事的激昂,换上了稍微轻松的语调,“想我气学中人,当知此梦想为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韩冈上面声传一室,下面的也喃喃相和。

横渠四句教,广播天下近二十年。天下士子,纵非气学中人,亦以此四句为记室之铭。

“所谓万世太平,正是那大同之世。”

“大同之世,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我有一个梦想——就是这个梦想!”

ps:十天前,祖父走了,不是什么大病,也没有太多痛苦。以九十六岁的年纪,算得上是高寿了,可说是喜丧。因为腿病,瘫在床上两年,对一向喜欢走动的祖父来说,现在应该也是一个解脱。但从丧事闲下来时,总忍不住心里难受。现在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想跟大家说,有时间,多去看望一下家里的老人,真的,多回去看看。

还有这几天的断更,我会尽量补上,这个月接下来的几天,都会保持在六千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