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73)

宰执天下 cuslaa 4696 字 8个月前

一些人自嘲一笑,更多人脸色黯然。

有什么用?这是研究中,最常听到的话语。

真正没用的是诗词,是经义。难道对医术的研究没用?难道对气象的研究没用?但就是不能拿去考进士做官,只能被说成没用。

“但我要说,有用,有很大用处。因为氧气的存在,铁不可避免要生锈——对了,五年前被放进密闭烧瓶中的铁片,现在还没有生锈,而对照组的铁片,则早就锈光了。”

这是几年前,出现在《自然》上的一个实验,时间跨度很长,今天总算是公布了结果。

“可见钢铁生锈,与水无关联,而与水中溶解的氧气有关——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因为现在有发现,‘鏱’能防锈,当精炼过后的铁中,掺了一定比例的‘鏱’和‘铧’,其强度远超寻常的生铁熟铁,也在百炼钢之上,更重要的是,将比例稍作调整,新的合金就会极难被锈蚀,甚至丢入盐酸,硫酸,硝酸之中,腐蚀得也很慢。”

场中一点点骚动。

不锈钢的意义,不用韩冈多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莫说在场之人,就是随便在街边拉一个成年人,问问他不锈钢有什么意义,他肯定能说出一二三来。

“现在的成品还很少,主要是‘鏱’和‘铧’暂时还很难炼制。只能做几柄传世的神兵利器。不过,更可以用来制造车床上的刀具,去加工钢铁。所以说,一件事,好与不好,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头脑去想,更要用事实做见证,不能随便一看就下定论,更不能因为其物不古,便觉得没用。”

韩冈稍稍停了一下,所有人都很认真的在听着他的发言,越来越多人听到消息后,赶了过来,聚集在着院中。

韩冈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门,“说到头脑,这又是一个今人胜古人的例子。孟子曰‘心之官则思’,又所谓心猿意马。人之思虑,其由心发,古人是如此认为的。”

韩冈没提‘从心所欲不逾矩’,但在场的人,比起孟子之言,当然更熟悉孔夫子的话,一个个都联想了起来。

“但是现在,我们通过数以百计实验,数以千计的例证,终于证明了,他们是错的。”

冷热痒痛,都是通过神经,传导到脊髓,再从脊髓传到大脑。而人和动物的行动,又是由大脑控制,经由脊髓驱动全身。

为了证明这个认识,河东军医院的医官们,将不知多少实验动物用各种办法弄死弄残。为了确认五脏六腑的作用,又不知多少实验动物被弄死弄残。

这些都是古人没做,而今人做了。相比古人的话,今人的实验更有可信度——你不信,可以做个实验自己验证一下。

但没人敢直说孔夫子是错的。

当初在看到论文的时候,很多人就已经在这么想了,可是在公开场合,还没人敢说出来。

现在韩冈说了。

“心脏的作用就是输送血液,将富含氧气的动脉血从肺运到全身,再从全身将缺乏氧气的静脉血运到肺中。绝非古人所言,思虑皆出此处。”

韩冈视线扫过院内,强调道,“纵圣贤亦不能无错!知识通过观察和总结而来,通过印证而被世人认同,通过书本和教导来传与后人,这是积累、传承和修正过程。上古之人穴居,而后有有巢氏。上古之人生食,而后有燧人氏。而今人之居,不仅远胜有巢氏之时,亦胜过三代之时。今人之食,不仅远胜燧人氏之时,亦胜过三代之时。故而今人智识是学自先人,又加己识于其中。其胜于古人,乃是理所当然。不胜之故,乃其不学不思也。”

宰相的演讲,主旨既是今人胜古。

即使区区学会的会员,在知识上,也能胜过古之圣人。

腾起的虚荣心和自豪感,于每一位在场会员心中盘绕。

同样的话,亲耳从宰相口中听来,感觉远比《自然》上的评论更直接,也更有煽动力。

同样的话,说在会员们刚刚抵达时,和说在已经感受到学会作用的现在,给人的感觉亦是不同。

章回的心中一片火热,恨不得立刻就投身到下一轮的研究当中。但耳边却听见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友人疑惑的低声,

“相公……这是要做什么呢?”

“诸君,韩冈来迟了。”

就在学会的正厅前,韩冈向迎出来的会员们深深一揖。

韩冈的确是来得迟了。

学会的三宰辅、四议政,苏颂都来过三次了,其他人也都来了一趟。只有学会的发起人,同时也是如今气学格物一脉的宗师——韩冈,到现在才来。

但章回没想到韩冈会为此坦然承认,以至如此郑重其事的道歉。

其实在这里的人们都知道,学会最顶端的几位宰辅、议政之中,宰相韩冈是最忙碌的一个。

苏颂是半退隐,庶政皆不理,只管大事,平日里空暇得很,所以来过三次。其他辅弼、重臣,沈括,王居卿他们都只来过一次,走马观花一般。

而韩冈,大议会是他提议创立的,身为宰相,每天还有数不清的国家大事要处理,辽人还在北面虎视眈眈,莫说抽出半天时间,就是一两个时辰都不容易。

不过韩冈虽然忙碌于国家大事,及大议会事,但终究还是赶在大会召开之前的最后一天,赶来与所有与会者会面,而且坦承来得迟了。

这让所有对韩冈翘首以待的学会成员们,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章回感动之余,跟着其他同仁一起向韩冈回礼。直起腰时,还有些气喘——是刚才一路狂奔的结果。

在南薰门,被车夫告知韩相公的马车出了城,好像正往学会的方向去。不论是原本就不怎么想出门的章回,还是一门心思拉着章回逛街的李膺,都没心情再去游赏什么东京风月了。

车夫明白章回和李膺的心思,也放开缰绳,直抄小路赶回学会会所。这一路连连挥鞭,将马车赶得飞快。有好几次连四只车轮都离了地。当章回在车中翻腾的时候,甚至都觉得马车在下一刻散架都不会让他惊讶了。

李膺在车中叫着前面的车夫,让他稍稍慢上一点。别在路上出了事,反而耽搁了面临宰相清光的机会。

但章回看见车夫那张因兴奋而涨得通红的脸,却觉得他根本不是为帮自己赶上宰相,而是他根本就一直在等着一个驱车狂奔的机会。

章回、李膺和李膺的伴当,三人最后是从车上滚下来的。李膺和他的伴当相互扶着,到路边的隐蔽处去吐了,章回不比李膺养尊处优,可也是要扶着墙,头晕目眩了好一阵。当稍稍缓上一点,就看见宰相家的马车到了大门前。

见到韩冈之前,对这位传奇宰相,李膺有很多猜测,更听过许多传言。

但正面相对了,李膺才发现,传言都不靠谱,而猜测也颇多错误。

他绝没想象过,堂堂宰相,会如此谦退。

阻止学会会员行庭参宰相之礼,苏颂是这么做的,沈括及其他议政,也没让学会会员,以草泽见贵官的礼节,向他们行礼。

但他们的拒绝,和韩冈拒绝,还是有区别的。

苏颂,沈括的拒绝,是礼贤下士,上下依然分明。但韩冈的拒绝,却让人很难有这样的感觉。

韩冈来得突然,事前也没有通报,更是轻车简从,没有大张旗鼓。

但是这个消息还是一下就传开。从门口到正厅的一路上,短短时间内,至少聚集了上百名会员,每个人都想跟韩冈说上两句,而韩冈也都不厌其烦的跟他们一一谈过。

只隔了数步之遥,能看见韩冈笑容醇和,无纤毫倨傲之色,侃侃而谈时,亲近犹如师友。

跟在他身后的两位少年人——应该是相公家的衙内——也是一派谦和儒雅,亦绝无丝毫纨绔子弟的骄纵。

就这么一个个聊过来,很快,所有人都发现,韩冈的记性出奇的好。

只要报上自己的姓名表字,他立刻就能想起其所发表过的论文,而且还能评说两句论文中的重要观点。

章回的位置稍稍靠后,看见韩冈逐渐靠近,一颗心也怦怦跳了起来。直到韩冈到了面前,准备自我介绍的章回,忽然发现,自己竟紧张得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