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颂正色道,“玉昆,须知只有今日的法度谨严,才有日后的长治久安。现在是半点不能懈怠的。”
韩冈暗自摇摇头,迥异于既往官僚体系的大型组织,维系组织凝聚力的制度,不是闭门造车能够实现的。
不过他也没再多说,低头审视苏颂修改后的细则。与苏颂往来多年,苏颂写字的习惯,韩冈都了如指掌,尽管草稿上删改修订得几乎让人难以分辨,不过韩冈还是大体上看懂苏颂想要表达的意思。
具体的内容,在韩冈看来已经有些偏了,不过还算适用,就算还有些条款不适合,到时候在改动也不迟。
“感觉差不多了,”韩冈边看边点头,最后将草稿还给苏颂,“子容兄写得已经很完备了,等誊抄过,明天拿出去一起合议一下,当可就了事了。”
“是吗?”苏颂还是有些犹疑。毕竟不放心,毕竟这是关系到格物一系的大事,“满把钱在手,没有一根结实的索子穿起来,钱也是会掉光的。”
“子容兄放心,都已经装在了钱袋里,掉不出来。有根索子,不过是方便拿进拿出罢了。”韩冈笑道,“还是说说‘钱’的事吧。比如总会的建设,我前日让犬子去看了,还要在加把劲才行。”
学会将会在各地成立分会,并通过学会会产为分会置办产业,供本地会员按期集会。分会中还要设立图书馆争取每个县都能有一个分会,每个州有一个总分会,而京师则是学会总会驻地。
这一座将成为自然学会中心的京师总会会所经过了一段蛮长时间的建设,已经快要完工了。
其中地皮是雍秦商会捐献,建筑来自于章家名下的商会和平安号、顺丰行共同出资。包括藏书数十万册的大型图书馆,以及总面积超过三千平方尺的温室。但其中规模最大的建筑,还是有一千两百个座位的大会堂。
一说起总会和分会建设,两人的交流就没了时间上的分寸,苏颂直说得口干舌燥,稍停下来,便立刻让外面端了茶来。
一枪一旗的叶片在茶盏中舒展开来,茶叶的芬芳随着水汽蒸腾而上,一室皆香。
韩冈手指在瓷盏上试了试温度,就没端起来,他喝茶就如同牛马饮,只为了解渴,却做不到苏颂这般细心慢品。
京师之中,倒也是不少人笑话过韩冈在日常行动上的疏失,毕竟他不是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的世家子弟。不过韩冈的另一个身份,让他的日常饮食得到无数人的仿效。
炒青在茶叶上的比例如今直压团茶,甚至连福建一贯做贡茶的茶园,也在宫中的需求下开始转型。
经过十余年,原本只是土制的秦岭山茶炒青,在一定程度上吸纳了团茶的制作方法之后,对采摘、炒制的工序,越发的讲究起来。今天苏颂拿出来待客的茶叶,叶片蜷曲如螺,异香扑鼻,韩冈看着都有些像碧螺春的感觉了。
苏颂小口把热茶喝完,出了一层薄汗,原本有些内湿外燥的感觉,喝过茶后,倒是清爽了许多。
韩冈则是待茶水稍凉,撇过茶叶,一口给喝光。
茶盏亮了底,苏颂也不再留韩冈,
相互交代了几件事,送韩冈出了门,苏颂最后突然开口,“玉昆,要注意你那两个本家。”
韩冈回头,换了一个安心的笑容:“子容兄,放心,我们很快就不用担心他们了。”
。
送了文彦博离开,韩冈没有立刻离开苏府。
转回来,沿着墙根下的小路,来到一座篁竹幽幽的小院中。
苏颂正在院中,专心致志在房内修改着一篇文章。
草稿早已改得面目全非,修改后的蝇头小楷,几乎把所有的留白都给占了去,听到下人的通报,苏颂才丢下了手上的毛笔,从房中出来。
“怎么样了,文宽夫服软了没有?”他问着韩冈。
“哪有那么容易。”韩冈摇头。
苏颂惊讶起来,“没答应?”
“答是答应了。只是口服心不服。”
“人越老,就越是固执,玉昆当是深有体会。”苏颂自嘲道。
韩冈摇头,“那是因为我提出的论点,没有充分的证明。潞国公可不只是固执。”
他在离开的文彦博身上,可没看到半点认输服软的迹象,有的只是退以待变的权宜。
宰相可以软弱,因为有些皇帝就喜欢听话的大臣。但能够成为士大夫中的领袖人物,那他的性格之中,就必然有着坚定甚至是固执的成分在。
文彦博不是王珪,回到洛阳之后,时不时的就要折腾出点事来,让秉政的宰执做得不那么舒坦,十几二十年持之以恒的为日后的反扑做准备。
如今文彦博贸然深入敌营,吃了一个败仗,不得不签下城下之盟,但并不代表他会就此俯首称臣,勾践的光辉榜样还在那里呢。
同样很清楚文彦博的为人,苏颂问韩冈,“那玉昆你打算怎么做?”
韩冈带着沉稳的微笑:“当然还是只有那句话。”
苏颂微皱起眉,“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韩冈经常会说些很特别的话,不见典籍出处,细细咀嚼却别有一番味道。不过这一句,杀性太重,苏颂并不喜欢,只是他也无法否认这句话的正确性。太祖皇帝同样说过,‘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韩冈的眼睛笑得微微眯了起来:“潞国公做了几十年的宰相,被优容尊崇惯了,遇上不讲道理的,有理也说不清了。”
“文宽夫有什么道理?”苏颂可没打算救文彦博,他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文彦博也不顺眼。
当年范仲淹为何要保住弃城而逃的知州?是怕皇帝杀人杀得手滑,杀到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