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近边境,有近万庄客,数百家丁,设保甲,建忠义社,平日里也养着几个教习,演武习射,个个都有一身好武艺,只是看起来远不如面前的这一位。苏颂做了十几年群臣之首,身边有这么一位侠客倒也是寻常。
韩宗儒的到来,吸引了两人的视线,在韩宗儒过长的注视中,两人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韩宗儒见状收慑心神,不再胡思乱想。
自家就是太容易分心了,要不然何至于读书不成?暗自告诫,韩宗儒上前两步,以子侄辈的身份拜见苏颂。
“宗儒拜见苏丈。”
从来没有照过面,还没与苏颂论过世谊,就主动自降辈分,这可不是有官在身的士大夫见面的礼数,倒像是那些攀附权贵的无品士人。
可韩宗儒却不在乎,看到自己,谁不会想‘身子榔槺,相貌蠢笨,韩五、韩六怎么派了这么一个人来?’本来就没什么脸面,这脸皮要不要倒是没关系。彻底放开,或者说彻底不要面皮了,倒是不紧张了。
苏颂还没回应,就听得一人道,“我曾听曹公说,家里子侄皆不堪,倒是持国家的十一郎内秀,可惜不读书。”
韩宗儒顿时忘了礼节,努力瞪大一对小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苏颂身旁的青衣人。
这绝不是什么护卫了,江湖侠客再不知礼数,也不会逾越到这般地步。这般大胆,苏颂的亲儿子都不敢如此抢话的。
还有,三叔是这么评价自己的吗?内秀,不读书。不读书是正常评价,但内秀呢?自己在三叔面前没有多少表现。
最重要的事,这个人跟被封做曹国公的三叔打过交道,而且语气中还带着平起平坐的味道。
这个人到底是谁?!
被此人抢了话,苏颂却全无怒意,反而做壁上观。
只听青衣人道:“康公的评价,前半句是对是错,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后半句,倒是说得不对。给六种动物、十一种植物命名,在《自然》上发表了八篇文章的作者,怎么叫不读书?”
如同五雷轰顶,只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大叫,他是怎么知道的?!
“灵寿韩季柔,就是足下吧?”
韩宗儒期期艾艾,“……季柔是在下表字。阁下是……”
青衣人十分干脆,“我是韩冈。”
韩冈?
韩冈!
韩宗儒眨巴了几下小眼睛,方才惊醒过来。
他竟然真的是韩冈?!他怎么会在这里?!
心中惊涛骇浪,却见韩冈偏头:“子容兄,喧宾夺主,还望勿怪。”
“无妨。”苏颂抬眼,“老夫已经不管事了,只管钓鱼、喝酒、读书,还有何事找老夫?”
。
韩宗儒坐上了自家的马车,直趋平章府。
韩缜、韩维接受了韩宗儒的提议,打算先从苏颂那边着手。
只是在父、叔面前侃侃而谈的韩宗儒,上了车后,就开始频频的擦汗。
章惇、韩冈皆是强势的宰相,一切政务皆自两人发动,苏颂的形象越发的模糊。两眼一抹黑,这让韩宗儒开始担心起一会儿与苏颂的会面。
与外人交流可不是自己擅长的领域。
也亏父亲、六叔敢把自己放出去,万一自己不小心开罪了苏颂,肯定会连累家族。
……还是说他们根本没有对自己抱希望,让自己去拜见苏颂,也只是一个幌子。
不自觉的,韩宗儒的想法又开始偏向消极。
突然大起来的噪音,让韩宗儒从低沉中警醒。
敞开的车窗让街上的喧闹传进车厢。
韩璃将另一扇车窗也打开,回头问道,“阿爹,这样是不是好些?”
儿子的眼神中带着殷殷关切,韩宗儒心中一暖,“没什么。”
瞥了眼车窗外,大多数路人对街上往来穿梭的马车毫不在意,但还是有几道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
向后靠上椅背,他闭上眼睛,“把帘子拉下来。”
韩璃连忙将车窗上的细竹帘都拉了下来。
透过竹帘,微风徐徐,吹不散车中暑气,尽管跟世上所有的胖子一样,韩宗儒很是怕热,但他更不习惯抛头露面——如果有哪人打小儿出席宴请,或是面见外客,回头就会被父母一通训斥,换谁都不愿意出外见人了。
能在家人面前侃侃而谈,却是畏见外人的性格,只是给韩宗儒他平素里不顾形象的举动给掩盖了。长辈不会让他接待宾客,即使赴宴也不会成为关注的焦点。
可今日却是要独自去见平章军国的首相……
睁开眼,见到的又是韩璃关切担心的眼神。
不能让儿子看见自己不成器的样子。
韩宗儒眨了眨眼皮,给了儿子一个气定神闲的笑容。
收敛起即将拜见苏颂的忐忑,思绪又回到正事上。
苏颂未来的角色,这是韩宗儒迫切想要弄清楚的一件事。
宰相统掌内外,太后、天子垂拱而治,而大议会则牵制宰相。
这一体制成型后,韩冈、章惇将会继续在政事堂中掌握大权,但苏颂的位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