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八)

宰执天下 cuslaa 3528 字 10个月前

而苏颂和章惇,这段时间同进共退,又怎么可能别有心思?

苏颂出班道:“陛下放心,臣等明白。”

章惇道:“既然陛下有此意,臣等自当尊奉。”

甚至没被点名的张璪也出面道:“父母苦心,非是丧心病狂之辈,岂会无动于衷。想必经此一事,皇帝定会洗心革面,改过向善。”

呵呵。

蒲宗孟心中冷笑。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选错了立场,又在韩冈眼前表现出了不顺之意,蒲宗孟已放下了一切奢望。

放下了一切,蒲宗孟却感觉自己的头脑突然间一片清明。过去一段时间的记忆,清晰的映照在头脑中。

直到此刻,蒲宗孟才发现,之前几次自己与韩冈的对话,已经悄然透露了他一部分打算,只是自己利令智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疑点。

但此刻的蒲宗孟也确定,即使当时能够领会韩冈的用意,他也不会去附和韩冈。

行废立之事最忌讳的就是当断不断。

苏颂年长,可以不论,韩冈和章惇都还能在朝堂上坐镇几十年的时间。

他们在政事堂上盘踞越久,就会受到越多的嫉恨。每一位资望稍高的议政,就像自己一样,不满足于现有的地位,嫉恨挡在自己面前的所有人。

只要不废掉赵煦,他的皇帝头衔就能源源不断的召集反对者。迟早有一天,当章惇、韩冈不能再一手遮天的时候,天子的报复就要到来了。

那时候,如霍光那般只是被杀光了全家,但在史书上还能留个好名声的结果,就是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了。正常的情况下,应该是全家被杀光,无数污水泼到他的身上,最后遗臭万年。

但苏颂也罢、章惇也罢,张璪也罢,都跟太后一样,对韩冈的提议全然领受。

真不知韩冈是怎么给他们三人灌了什么样的迷汤,又是怎么帮太后安心,愿意冒着向家日后被屠戮一空的风险,再放过皇帝一回。

蒲宗孟只觉得匪夷所思,尽管放弃了贪欲之后,头脑变得十分敏锐,但他还是想不通韩冈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章惇、苏颂,以及太后。

蒲宗孟和许多朝臣一样,都开始佩服起韩冈的纵横之术。那个已经被赶去岭南的逆贼,他和他父亲、兄弟,被看不惯他们主张学术的儒生称之为纵横家之流。可他们只能在纸面上做文章,将一件事正说反说,根本不可能做到韩冈现在达成的成就。

太后更加欣喜,“既然诸卿能看在先帝的份上,愿意再给皇帝一个改过的机会,吾便放心了。只是吾怕是看不到皇帝改过的那一天了。”

太后的感慨,没有留下让朝臣出班劝慰的空隙,内侍的尖细声音持续着,

“吾多病,难视事,朝事只能托付诸位卿家。但吾难理国政,大事全都操之于诸卿之手。吾乃妇人,读书不多,做不来绕弯子说话,所以吾丑话要先说,希望诸卿能继续忠勤于大宋,以免多生枝节,坏了君臣多年的情分。还有,请诸卿能早日商议出一个章程出来,如何维持眼下这个大好局面,也能防止日后篡逆之心。”

王安石成了旁观者,向太后在放心之余,也开始下一步的流程,“苏平章、章相公、韩相公。你们怎么看?”

到现在为止,宰相们对废立之事还没有表态。太后点了他们的名,原本如同群蜂乱舞的朝堂,登时清静了下来。

但苏颂没有动,章惇没有动,只有韩冈动了。这是事先约定好的方案,由韩冈来主导。

韩冈终于站在了殿堂中央,成为太后、群臣关注的焦点。他的表态即将决定这个国家,乃至这个世界的未来。除了韩冈自己,没人知道这一点。

也许只有让几百年后的人们,才能对今日之事的历史意义,进行准确的评价。

至少现在,朝臣们只关心韩冈他对废君之议,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

“蒲宗孟之言,臣不敢苟同。”

韩冈一口否定了蒲宗孟的提议。只是语气和缓,完全不见忠臣对奸佞的痛恨。

蒲宗孟名列议政,自有权发表他的观点,不当以言辞罪之。但韩冈一向主张的这个观点,却不如他现在的态度更让人印象深刻。

大势已定。

很多人的心中立刻就冒出了这四个字。

苏颂、章惇明显是让韩冈这个名声最好的宰臣出来承担主导废立的责任,只有韩冈出面主持,才能让天下士民相信废掉皇帝是正义之举,而不是太后或宰辅想要继续控制朝堂。

甚至王安石都脸色骤变,用否定的说法给出肯定的意见,这是太常见的说辞了。韩冈眼下的态度,在他眼中,看起来就像是要背弃之前许下的诺言。

只是韩冈接下来的话,又让王安石放松下来。

“皇帝无恩德于臣,而先帝有之。皇帝无恩德于天下,而先帝有之。皇帝无功绩于社稷,而先帝有之。”

简简单单的三个排比句,道尽了韩冈对先帝和今上的看法。对天子的不满也溢于言表。

只是这话看起来是在说天子赵煦对天下无功、对朝臣、士民无恩,但其中已经藏了反转的隐义。这让之前便已经得到韩冈通报的王安石,放下了担忧。

蒲宗孟也猛然间连呼吸都暂停了,韩冈的话里面的苗头不对劲。

“皇帝有千般不是,但他是先帝唯一的子嗣!臣受先帝擢于草泽之间,深恩无一日或忘。皇帝诚然不肖,若不是看在先帝的份上,早就废了他这无道之君!”

韩冈声色俱厉,蒲宗孟则是脸色煞白,整个人遥遥欲倒。听到这里他哪里还能不清楚,韩冈并不想废掉皇帝!骂得越凶,就越是没有那个想法。

“但正是因为皇帝是先帝唯一的儿子,所以臣才会一直容忍种种悖逆之事,直至今日,臣还希望陛下能再给皇帝一个改过的机会,至少,让皇帝可以留下熙宗血脉的子嗣。有句话,之前臣对很多人说过,现在在这殿上再公开说一遍……只要这世间还有熙宗皇帝的血脉,其他人,我韩冈都不认!”

殿中安静了,许多人甚至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