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报信的是个生面孔的内侍,有些年纪了,但身上服色还是未入流。
来到章惇的面前,一板一眼的行礼,丝毫也没有简省。
章惇皱眉看着他,就听到他说道,“相公,太后醒了。”
“太后醒了?”章惇慢慢的重复着,句尾语调带着疑问的上提。
之前太后就醒过一回,喝了药就睡下去了,现在醒了,跟之前有没有区别?
说话间,章惇都没有对带来皇帝口谕的天使表示一星半点的尊重,甚至都没有起身,就坐着问话。
但那位内侍完全视而不见,低头说着,“太后醒了,也能吩咐话了,还跟官家说了几句。官家知道相公们担心太后,就让小人来通知相公,可以进来探问。”
这是要招宰相夜中进宫?
黄口小儿竟然如此有胆气?
怎么一点都不像太宗的后人?
章惇心中思绪快如电闪,一边还不忘多打量了眼前这名内侍几眼。
从服饰上就能看得出来,这是个年纪老大却不得志的内宦。章惇之前应该没看见过他,对他没有半点印象,当是赵煦刚刚提拔的一个新人。
在宫中多年,却没有上进的机会,必定是积攒了多少年的怨气,猛然间被天子抬举了,这效忠之心定然是投到天子的身上。这样的人,自然会盼着赵煦能够早日亲政,解决掉不听话的宰相们,这样就能飞黄腾达,扬眉吐气。
章惇都不用多想,就把赵煦和这名内侍的心思个看得通通透透。
小孩子越发的成气候了,章惇都不禁轻轻的啧了一下嘴,这心术都不用人教,自己就领会到了。
内侍大概是听到了一点声音,飞快的瞟了章惇一眼,然后又继续低头垂手,等着章惇的吩咐。
章惇明白,他是等着自己的下文,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进大内还是不进。
进去,为什么不进去?
章惇更坐直了身子,脸上多了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有什么好怕的,难道赵煦有胆子在宫里面就把宰相都杀了?
这样做,他的位置也别想坐稳了。早就虎视眈眈的宗室们,就要联络朝臣,将他给赶下台了。
章惇突兀的问道:“有人去外面通报了?”
内侍毕恭毕敬的答道:“官家已经命人出去通知几位相公和执政了。”
章惇点了点头,提声道:“来人。”
几个走了过来,都是章惇带进中书门下的亲信。
“速去苏平章和韩相公府上,就说太后醒了。还有张枢密、熊参政、曾枢密等几位,也都要知会到。”
内侍的脸色在听到章惇的吩咐时,瞬息间有了一点变化,却硬压着没有问出声。对章惇这种明显是针锋相对的做法,又是权当做没听到没看到。
章惇瞥了他一眼,“你应该还不知道,今日政事堂和枢密院一同签发了一道禁令,若无值守宰执的手令,任何人在入夜后,不得妄自出入皇城一步,违反者,不问情由,一律锁拿,待天明后械送有司审问。敢于反抗者,杀之勿论。”
章惇语气淡然,其中却明显的带着浓浓的杀机。内侍顿时面色如土,不敢再半分不逊。
宰相要不给哪个内侍脸面,那还真是一点脸面都不会留下。尤其是章惇这种领过大军的宰相,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杀人都不会多眨一下眼。
几名亲信连声应了,等章惇签下了手令,便一起匆匆离开。
章惇也没再多话,只吩咐了一句,“稍待,待吾更衣。”便起身入内。
有了他送出来的消息,想必苏颂和韩冈会知道怎么做了。
。
三更天的时候,苏颂自韩家告辞返家,韩冈带着微笑送了他出门。
站在门前望着苏颂车马遥遥远去,消失在街口,韩冈这才返回了家中。
“官人?”王旖披着一件单薄的褙子就出来了,“苏平章走了?”
“走了。”韩冈点了点头,又问,“怎么还没睡?”
“都没睡。”王旖叹了一声,“哪里能睡得着?”
“不用担心,苏子容还能有什么想法?就是不放心。跟他交个了底,也就安心了。”
“日后不会有什么变故吧?”王旖依然忧心忡忡。
“让你担心了。”韩冈搂住妻子单薄的肩头,叹了一口气,“是为夫的错啊,身为宰相,没能把朝堂安顿好。”
“不是官人的错,是天子心胸太小了。”
韩冈想要做的事,即使没有对她们明说,王旖也能从蛛丝马迹中猜到一点。这种动辄家破人亡的举动,她也没有苦劝。
原本王旖总以为自家的丈夫胸有成竹,全力襄助太后,压制天子,是因为看透了皇帝寿数不永的缘故,全没想到太后会比皇帝先倒下。
任何一位皇帝,在掌权后都不会容忍弑父的罪名加在自己头上,一旦赵煦亲政,向家要倒台,指证赵煦之过的韩冈同样要倒台,到时候,罪名反加于己身,即使宰相之尊,也免不了抄家灭族的结局。
比起什么造反谋逆的恶名,王旖更希望自家能够安安稳稳。依现在的局势,只是为了全家上下的性命安危,她也希望韩冈能够奋力相争。
与韩冈一起回到正院内,王旖问道,“苏平章已经答应会支持官人了?”
“苏子容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既然应下了,就不会再多生变故。何况在格物上的多年心血,他又怎么可能割舍得下?”
今夜的一番恳谈,韩冈的谋划,得到了苏颂的认可,接下来就可以按部就班的去施行了。
自始至终,韩冈都没担心过苏颂会站在天子的一边。
能大张旗鼓的登门造访,苏颂会站在哪一边,其实不问可知。
赵煦那个模样,也完全不是能够激发起臣子忠诚心的帝皇,这些年更没做出什么让臣民安心的举动。
比寻常朝臣更多一份责任心的苏颂,并不愿意看到自己呕心沥血才得来的大好局面就此沦丧。
更重要的,在主持《自然》期刊的过程中,他已经成为了气学格物一派的中流砥柱,与韩冈并称于世。
如果韩冈倒台,气学必然无法幸免,所有与格物有关的研究,都会成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犯禁之物,
所以比起章惇,韩冈才更不担心苏颂的倾向,除非他想自身的心血尽数化为尘土,否则只有站在韩冈的一边。
但苏颂需要韩冈更进一步的说明,到底怎么,到了他这个年纪,对青史上留下的名声就越发的看重了。
从苏颂离开时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比较满意的。
撰写青史的是士人,是赢家,只要保证成为赢家,收拢住士人,这名声上的问题,也没什么要多费心思的了。
“有了苏子容全力相助,又有章子厚联手,这一局,为夫已经赢了大半。”
韩冈轻轻抚着妻子的后背。宽厚的掌心传来的温暖,让王旖更加安心。
韩冈仰起头,眼神闪烁。他隐瞒了许多没有说出口,这种断头买卖,又怎么可能只靠三人就能成功,他还有许多准备,但眼下,就没必要拿出来吓唬妻儿了。
……………………
章惇今夜镇守在中书门下。
他没有躲进房内避寒,反而让人搬了桌椅到院中,懒洋洋的靠在躺椅上。
两旁火炉熊熊,身上又披了一件厚棉袍,春寒到了他身边,立刻就化成了春风,半点也不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