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颂紧闭双唇,莫不做声。
“宁与外寇,不与家奴。外寇来了,还能留下一点,家里造反,就什么都剩不。”韩冈冷笑,“到时候,这边不派兵,那边不运粮,最后苦的只会是河北军民。”
“玉昆……”苏颂满心疲惫的叫着,让韩冈不要再说。
这种事他想为天子辩护,都找不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想也知道,哪个皇帝遇到这个局面,都不会让领军的宰相得胜而归,甚至都不会让他领军出征,而会想尽办法去议和。攘外必先安内,只有先安靖内部,才能抵御外寇,这有着充分的理由。
“我等仕宦,为万民也,非为一人也。”韩冈说得就更理直气壮,“天子不德,即为独夫。我等儒者,安能屈事独夫。如若天子圣德……”他又带着点狡狯道,“那就是天子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话说到这里,便已是图穷匕见。苏颂若不能给一个让韩冈满意的答复,那接下来,虽不至于反目成仇,至少,这些年的交情就不会剩下太多。
韩冈略带紧张的看着苏颂,他虽有把握苏颂不会投向小皇帝,但他也没有把握苏颂会彻头彻尾的倒向自己。
“玉昆,”犹豫了不知多久,苏颂终于开了口,“前些日子你送给我的那本说泰西历史的书,我拜读了。”他停了一下,想了想,方继续道,“其中希腊、罗马的推举之制,确有可观之处。但唯有小国寡民,方可如此推举一国之君。”
那本书,本是从大食那边零零散散的搜集,然后再翻译整理而来,总结了希腊和罗马的统治制度——其中国名、地名的译名,都是韩冈亲自审定。
“小国有小国的做法,大国也有大国的治法,但唯有一件事,大国小国是共通的,”韩冈看了看苏颂,然后坚定的说道,“就是国事不能托付于一人!”
苏颂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却没有说话,静静的聆听着。
“即使所谓的天子,也不应该把天下生民的身家性命,赌在他的贤与不肖上。圣人也从来没有说过要愚忠于天子,只闻说夫子周游列国,也没听说先圣投效于周天子,为其尽忠效节。”
韩冈这是强词夺理,周宋岂能混为一谈?
但苏颂原本就不会有对天子的愚忠。那些能够蒙蔽世人的天命之说,在他这等自然科学的大家面前,完全是个漏洞处处的破皮灯笼。
又有谁会对一个才十几岁,全无德望,外表上又全无威严的黄口孺子投上全心全意的忠诚?
儒臣们维持忠心,一个是道理,二来是青史。儒者自束发受教,就被忠孝二字所束缚,又难免名利之心,想要名垂青史。
如果放下这两桩事,纯粹从利益出发,自古以来投效乱臣贼子的儒臣还少了吗?
苏颂放不下道理,又不想留污名于青史,如果没有合理的理由说服他,他绝对不会做出悖逆之事。
但理由,或者说借口,诸如此类的东西,韩冈的确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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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
这些对契丹人来说也是异族的军队里面,不乏勇猛敢战的精兵。甚至因为野蛮和穷困,上阵后比契丹人更加勇猛无畏。
在过去,那是辽人要羁縻和提防的对象,除了遇上叛乱,或是有哪个部族又统一草原的打算,等闲不敢大举用兵。但如今,战力大增的辽军,主动开始了清扫草原的步伐。
近两年,草原上的大小部族,在辽军的攻势下,有了一波向西逃窜的势头。
他们也不得不往西去,辽军从东来,北面是渺无人烟的酷寒之地,南下则是被宋人当成矿工的料——甚至在北方的传言中,宋人的医官最喜欢拿活生生的俘虏来练手,等闲也不敢南下避难——要想不受拘束,不做契丹人的狗,就只有向西。
但这些部族只顾着向西,就有一部不小心侵入了北庭都护府的地界。
在得知边境上几个军屯点受到攻击,平日里没有多少活动的王舜臣立刻就领军追杀。据闻他当时兴奋得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就骑马直趋军营点将。
以大军突袭这群逃难来的强盗,北庭都护府最后俘获牛羊数万,马三千余,妇孺数百,斩首则超过了一千。
据俘虏供诉,他们这个部落出发时有八九百帐,近两千人马,几千里路下来,死了一批,逃了一批,能变成王舜臣斩首功的就剩下一半了。
宁可冒着千万里跋涉的风险,也要向西逃离,由此可见辽人对草原的攻势有多猛烈。
从好的角度来看,辽人在草原上闹得天怒人怨,必有许多人心怀不满,从坏的角度看,耶律乙辛统合草原的决心和力度都是前所未有的。
如果说孛儿只斤·铁木真能统一草原,是靠他的雄才伟略,那耶律乙辛在更加先进的武器装备下,即使才略输铁木真一筹,要成为成吉思汗也不是不可能。何况辽国立国近两百年,期间一次次南征北讨,手中血腥无算,在草原上的威望也不是铁木真刚刚接手时的乞颜部可比。
“养了狼就要给它们吃肉,统合如此之多的部族,又将这些部族一个个打散、整编,难道是会是为了让他们种地去?”韩冈质问苏颂,“耶律乙辛到底想要做什么,子容兄应该不用韩冈多费唇舌吧?”
苏颂没有对韩冈过于刺耳的话动怒,他依旧皱着眉,“玉昆,你可知耶律乙辛到底在草原上收编了多少人马?”
“这怎么可能查探得到?”韩冈无力的叹了一声,“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草原之民,也不可能知道那一片草原上,到底有多少人口,多少部族。也许加起来也不过中原数州的数量,多,怕是能有一路了。”
苏颂长吁一口气,“……即使数州,已经足够多了。”他顿了一下,“已经太多了。”
从草原上,耶律乙辛能得到的兵力数量,对远隔上千里的宋人而言,完全是个谜团。三十万,五十万,或者一百万。即使位高权重如苏颂和韩冈,也同样无从得知,只能凭空猜测。
草原上是全民皆兵,十一二岁的少年已经可以骑马射猎了,直到死前,他们都能上阵杀敌。
也许总户口仅仅相当于中原数州,三四十万帐,一两百万人,可作为兵源地,足以拉出一支高达十万的大军来。若是拥有中原一路的户口,那可就是不折不扣的百万丁壮,给耶律乙辛提【这个都和谐?】供源源不断的补充兵员。
韩冈早就放弃了去计算辽军的数量,说不定耶律乙辛自己都没那么清楚:“不论是多少万人,耶律乙辛手中有足够多的铁,将他们都武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