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大案,不论是否有牵连,当地的知县都要担上一份责任。若不知情识趣的上辞表请辞,就等着被弹劾吧。
再怎么样,也的把悔罪的态度表现出来,这样背后的靠山才能名正言顺的拉上一把,否则一个不知羞耻的评语加上来,就会变成臭狗屎一般,让人闻风而避了。
“希望他知趣。”邓润甫哼了一声,对章惇道,“当尽速另选贤能。”
“自然。”
参知政事先后表了态,章惇问韩冈:“玉昆,你看如何?”
“我亦觉得子厚兄的决定甚好。不过,可再选个人去一趟两浙,此事非小,当防微杜渐。光靠提点刑狱司和当地州县的奏疏,总是隔了一层。”
工厂是韩冈大力推动,现在出了事,他派人去两浙查个究竟也好,掩盖事实真相也好,都是情理中事。曾孝宽、邓润甫都没有异议。
章惇想了一下,道,“让宗状元去如何?”他问着韩冈,“他是浙人吧?”
“是,就让他去。”韩冈点头同意,这件事让宗泽去他才放心。
短暂的会议之后,章惇与韩冈留了下来。
“玉昆,你是不是有什么看法?”章惇直率的问韩冈。
韩冈点了点头,“之前子厚兄你和曾令绰都说,这件事别有蹊跷,并不简单。”
“玉昆你觉得不是这样?”
“其实我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韩冈道,“归根到底,还是江南的工厂主太黑心了一点。”
章惇眉头微皱,道,“何以见得?”
韩冈道:“想必子厚兄你也知道,关西所创办的棉纺织厂数量比丝厂还多不少,棉花也与丝绢同样依然,雇佣的工人甚至是倍于江南丝厂,为什么关西就从来没有过工人烧厂的事?”
章惇道:“那自是因为无人唆使。”
韩冈反驳道:“若心中无怨,又有几人会因唆使而犯下如此重罪?”
关键就在这个唆使上。不是工人冲击丝厂,厂子也不会给烧掉。大部分工厂的防护都很紧密——丝绢本来就是另一种模样的货币——三两个人想要纵火,保准会被打出来,只有上百人的骚乱,才能得到纵火的空隙。
“在关西,棉纺工人想要作乱,回家提了弓刀出来就能干了。关西人哪家没几把兵器,两三张弓?可就是没人作乱。相反地,有不少贼子偷入厂中,被厂里的工人群起擒获,械送官府的例子。子厚兄,人心向背啊。”
韩冈语重心长的说着,章惇一时默然。
只追求利润,从来不在乎人命。黑心,贪婪,视人命如草芥,这是如今江南开办丝厂的诸多工厂主的标准写照。
但这些人虽说黑心,可如果是在同等技术条件下进行公平竞争,韩冈不觉得雍秦商会有获胜的可能。
江南的水力资源远胜于西北这一条,只是很小的因素,而且很快就会在蒸汽机上给拉平。真正的能让江南工厂主大获全胜的最重要的一条原因,是双方工人的待遇。
雍秦商会的棉纺工人,隔三差五就能吃酒吃肉,要不是棉布缺乏竞争对手,能卖上高价,谁会给他们那么好的待遇?这可都是成本。
但大宋的丝绢太多了,工业化的丝绸成本虽低于民户所产,而且质量稳定,但无一例外,都买不了高价。蜀锦等贵价锦缎,只有手中制作,现在的机械还做不出那个等级的丝绢。
开办丝厂的工厂主,即使想要把自家产品卖出高价,也不能超过民户的产品,否则就没人买了。而要压倒其他工厂的产品,除了压低成本之外,更是没有其他办法。
以资本天生的逐利性,压榨工人就成了必然。
‘这发展,真是让人眼熟啊。’韩冈苦笑着。
。
“烧吧!烧吧!”
一个中年人在火场前喃喃自语。
他佝偻着背,熊熊的烈火照亮了他的面容,老实巴交的脸孔上有着与相貌完全不相称的狰狞。
他的右手齐腕而断,包扎手腕的纱布早被各种污渍染得看不见原本的颜色。尽管在医院中包扎得很好,但不去换药加上不注意卫生,已经让残余下来的半条手臂都开始发黑变色。
汹涌的热浪已经烤弯蓬乱的须发,从厂房入口舔出的火舌也几乎探到了他的脚边,但他仍没有挪动脚步,瞪大眼睛的死死盯着眼前吞噬掉他一切希望的工厂。
从烫伤到溃烂,从溃烂到截肢,从截取右手到被医师告知需要再截去整条手臂,只用了两个月。
好端端的活到三十五,只用了两个月就成了废人,这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一起烧吧,把一切全都烧个精光!
……………………
“烧啊!烧啊!”
年轻人左手拿着火煤,右手护着刚刚生起的小小火苗。
胸中的火焰早已熊熊,手上的火焰却细小如豆,他急得满头大汗,却连大气也不敢喘。
身后的大门半掩,在外面的同伴,已经快要抵挡不住那些护卫厂中的‘恶犬’,拖不了多久了。
焦急中,他回首门外,晃动的人影让他心中仿佛有恶兽在吼叫,而远处的火光则仿佛是对他的催促。
回头一见火苗终于稳定下来,他便立刻向前一丢。燃着的火媒划着抛物线落到了泼满油的丝绸上,黯淡的仓库之中陡然一亮,火势轰然而起,瞬息间扩散开来,攀上了仓库中一叠叠已经被扯得凌乱不堪的绸缎。
他被火势逼退了几步,火光变幻,映着表情也在不住变化。
仅仅两年,失去了桑园,失去了家业,原本殷实的家庭,现在只能依靠短工来维持生计。
想起自尽的老父,想起瘦骨嶙峋的母亲、妹妹,想起自己业已无缘的姻缘,他心中的火仿佛又开始燃烧,恶兽似乎又在吼叫,催促着他狠狠的抓起一匹又一匹丝绢,投向飞蹿上屋顶的烈火中。
烧啊,一切全都烧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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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烧光!全都烧光!”
一处又一处火头升起,白衣男子拿着千里镜,在楼阁上眺望着。
这是上苍在洗清一切不净。带来光明的火焰,会洗清那些工厂中的污秽和怨气,
几场大火,不仅可以回报明使,转天也能吸引更多的信众。
无灾劫,便无善信。
饥寒交迫,方会受到教义吸引。大灾大劫,才能让愚民敬畏主的威严。焚城之火,才会有满城的信众。
有此一火,这润州城中,光明的信众又将多上几分。
烧吧,把一切都烧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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