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厚重的册子便摆到了徐玑的眼前。
不同于日历,天子每日的饮食自有另外一份记录。徐玑也用不着看前面,只看最近的饮食记录。
同样是一切如常,没有什么变化。
徐玑合上记录本,一根喇叭型的听诊器立刻递到了他的面前。
每隔五天的问诊,徐玑的习惯也给人摸透了。,
赵煦已宽衣解带。将听诊器的大头压在他的胸前,徐玑便侧过脸仔细静听从胸腹处发出的每一个声音。
“正常。”徐玑说道,放下听诊器,接过送抵眼前的一张纸片。
“陛下的身高,体重。”内侍解说到。自从有了病历之后,这些数字就成了关键。
徐玑看了一眼,便仔细的将几个数字抄录在日历上。
“陛下还是要多注重御体康健。”
比起两年前,赵煦的确完全变了一个人。改头换面得十分彻底。身高,体重都没有变化。
身高、体重在一天之内免不了有些变化,但这是每天都要测量的数据,最后都是要看平均值。
赵煦此时的身高跟同年龄的少年相差不大,但体重至少轻了五斤以上。而且见多了少年人,皇帝的身体情况,徐玑从对比中也能知道大概情况。
一旦髭须生发,男子就很难再继续长高了。
徐玑自己就是这样,十六岁之后便没再长高过,仅仅五尺三寸的身高,也是他心中的一块疤。
但赵顼身子骨更差,发育也太早。
从半年前起,皇帝的身高便没有太大的变化了,如果画成太医局中常用的纵横图,以身高为纵,年岁为横,天子身高的变化线,最陡峭的时期是在十三岁之前,尤其是十一到十二岁半的那段时间,之后便平缓了下来。仿佛从山地走向了高原。
但他现在仅有五尺一指,还不到五尺一。
在朝堂上,身高七尺的重臣都有,上次进京的太原知府吕大防便是一例。六尺出头的更多,出身北方的文武官员有十分之一超过六尺,做宰相的韩冈便有这么高。剩下的朝臣们也大多都在五尺五寸以上。
在军中,禁军基本上也都是五尺五寸。
太祖募兵,定等长杖,不如杖高者不取。真宗时将杖细分五等,最低也要五尺五寸。仁宗战事起,募兵渐滥,武肃、忠靖等下位军额,五尺者亦收。但这样俸禄有别,
至如今,募兵又重回真宗时。不及五尺五寸者不取,若是身高仅有五尺一寸两寸,只能入下等厢军,俸钱两百。五尺七八,或许能入上四军,俸钱也超过一千。
而身高仅有五尺的官员极为罕见,实在是太矮了。
不过这不是徐玑问诊的重点,确定了心肺活动正常,徐玑稍稍松了一口气。
每日的问诊就这么简单,徐玑检查之后,便准备回太医局。
但赵煦先一步叫住了他,“徐卿,等等。”
“陛下。”徐玑回身行了一礼。
“徐卿,”赵煦使了个眼色,让下面的小黄门递过了一个丝绢质地的小手袋,晃动间还能听到一二声叮当脆响,“卿家几次见朕,衣料总是如此陈旧,简朴虽是好事,却也不可太俭省,此物聊表朕的心意。”
徐玑愣了片刻,然后跪下叩头,砰砰有声。
接过赐物,他红着眼圈千恩万谢告辞出殿,返回太医局。在快进门口的地方,徐玑停下了脚步,一名吏员悄然出现在他身旁。
“官家的病历呢?”
那吏员很不客气的问着。
“你要原件?”
徐玑微微皱眉,不满溢于言表。
那吏员转得很快,立刻换上了一幅笑脸,“徐太医,我们又不是要你做什么,仅仅是担心官家的身体,所以才要病历一观。”
“给你。”徐玑不想再听,将病历飞快的塞到那小吏手中,“抄好后快点还回来。”
“放心,放心。”那吏员打开病历只在新页上扫了一眼,随即转身离去。
徐玑脸色苍白,泄露病家的身体情况,还是天子的,更为了钱财出卖,他早就自暴自弃,根本就不去想买家会拿这份报告做什么。
只是,那人的背后到底是谁?徐玑还是猜不出来。
。
一千零二十四。
一千零二十五。
徐玑低着头,数着脚下的步子。
走过了崇政殿前宽大的青石板,穿过了庆寿宫前细密的小砖路,福宁殿和庆寿殿宫墙相夹的小路,刚刚进过翻修,全部是青色的雕花方砖。木底的官靴走上去,就跟踏上殿宇中的金砖一样,笃笃的脚步声回响在两侧的宫墙之间。
黑色的锦缎鞋面上还有一条缝补过的痕迹,不过除非已经知道或是靠得近了才能看得出来,否则就是一双八成新的好鞋子。
黑色鞋面左右左右的出现在视野中,徐玑心中泛着淡淡的暖意。自己老妻巧手织补,又省了一双官靴的钱。
说起来,自过年后,家里就没裁过新衣。换季后朝廷发下的衣料,都拿去换了钱物。妻儿身上的衣服全都是旧的。
已经是翰林医官,隔三差五就能入宫,在医院和太医局中能拿两份俸禄,还有诊金的分账,可徐玑这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要是没铁路就好了。
徐玑忍不住怀念起几年前的日子。
那时候,虽然还没有通过主任医师的考试,在太医局中得到官身,但身为西城医院最优秀的内科主治医师,徐玑的收入,可也是能让妻儿隔几日就是一身新衣,自己也能隔三差五与同僚去甜水巷逛上一逛。
可自从两年前开封通向陈州的铁路开通之后,徐家的生活水平陡然直落千丈。
徐玑乡贯在陈州西华【今周口西华】,过去从西华上京一趟太难,一来一往半个月就没了,如今只要买票坐车,一天一夜就能抵京。故此亲戚乡邻便如潮水一般涌向京师,一年到头,徐家的客人都络绎不绝。
现在家里面时常都住着几名乡人,吃穿用度都要徐玑来负担。
尽管家中的生计已经很吃力了,但徐玑还是咬着牙坚持着。要是怠慢了,这些人回乡一说,他在乡里就没法儿见人了。
“徐太医,走这边。”
前面引路的小黄门正转向右方,走向一道小门,却发现徐玑没跟上来,惊讶的回头叫道。
“啊……啊,走过了。”
徐玑惊醒过来,方才心神恍惚,走了上百次的道路差点就走错了。点点头,回身急走两步,忙跟了上去。
一千五百二十。
一千五百二十一。
耳畔变得吵闹。
两边的士兵和内侍也多了起来。
空气中更多了一股子桐油的味道。
而宫中特有的那种连夏日的阳光都驱散不尽的阴冷,似乎也因为人气而消散了泰半。
坤宁殿到了。
尽管天子纳后连个消息都还没传出来,但空了好些年的坤宁宫,几年来第一次开始大规模的整修。
工匠们在坤宁宫中整修殿宇,外面守着宽衣天武,又有内侍警惕的盯着那些士兵。
每年朝廷都会专门拨出一笔款子,用于皇城的日常维护。但宫殿的翻修,则必须从内库拨款。
宫门边堆放的砖石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徐玑瞥了一眼后,就收了回了目光。
这样的一块金砖,就能抵了他十天的俸禄。宫门前的这么一堆砖石,够他做上一辈子了。
一千九百零三。
一千九百零四。
钉刨锯凿的噪音消失在身后,桐油气味也淡了下去。
前面的小黄门停下了脚步,是今天的目的地睿思殿到了。
小黄门上去回覆,徐玑等候在殿前。
片刻之后,里面传出话来,让徐玑进殿。
睿思殿规模不大,远小于天子的寝宫福宁殿。但这里本是先帝书房,比起福宁殿更让天子感到自在。
徐玑已经来过此处多次,几乎每隔五日,他就要入宫一趟,为天子检查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