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病死的还有话说,但相州、安阳县两方共同验看,所有人都不是病死,而是被杀。所以这件案子第一时间就给报上了河北提刑使司,御史台和大理寺都派了人去安阳查案。
可是死者的身份最后也没查清楚,只知道不是当地人。就这么一拖半年,相州和安阳的官员为此大受牵累,最轻的都是罚俸,上下两位亲民官都换了新任。
所以就有当地的官员上表奏明,自辩说这不是他们的错,而是殷墟出土之后,巨大的利益败坏了当地民风,字里行间不仅将罪责归咎于安阳韩家,还把韩冈也牵扯了进去。
韩冈可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明明是安阳韩家治家不严的错。
匆匆将宗泽带来的文件看了一遍,韩冈便道,“汝霖你这两天再去跟韩师朴说一下,如果他那边不能解决现在的问题,政事堂这边会派一个好一点的知县去安阳!”
“宗泽知道了。”
宗泽点头,他知道,韩冈现在很不耐烦,不想再迁就韩家。
“汝霖。”宗泽正准备出去,韩冈又叫住了他,“韩师朴那边会怎么想?”
“……韩群牧必怒。”宗泽直言不讳的说道。
就像韩冈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一样,韩忠彦也不觉得这是自家人的错。明明是韩冈为了道统之争,把乡里弄得乌烟瘴气。
而且韩冈也的确从殷墟中捞取了巨大的好处。
不仅仅是当年王安石兴冲冲拿出来想要一统异论的《字说》,被韩冈用甲骨文给当头砸了回去。
直到如今,气学一脉都备受其利。
到了如今,除了天干地支、一二三四,日月山河等简单易明的单字,绝大多数文字依然是一团迷雾,各家各派,对同一个字都有属于自己的解释。既然谁都拿着甲骨文为自己的理论张目,那么也意味着谁都不可能取得对甲骨文的诠释权。
就算安阳一带的土地已经千疮百孔,盗掘的风气甚至蔓延到了陕西,可这也让儒家各门无法形成合力,来攻讦韩冈的气学。
韩冈并不在意韩忠彦的愤怒,“看在织机的面子上,他不会多说什么的。”
自从雍秦商会将水力织机和缫丝机的技术公诸于世之后,各地都出现了大量的工厂。相州也产丝绢,韩忠彦可是背地里入了股。
更何况,韩冈让宗泽先去找韩忠彦,依然是让他推荐一个韩家门人来做这个安阳知县。
除了韩冈的话不怎么客气之外,安阳韩家的利益还是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留。
“只可惜了殷墟,不知毁损了多少。”
“是啊。”韩冈叹着气,没有半点诚意。
殷墟甲骨的确很重要,对中国的历史有着无可估量的意义,但在社会发展这个终极目标上,韩冈并不介意将其当成牺牲品。
“对了,汝霖。”在宗泽再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韩冈突然又道,“你出去后,让人再去铁场看看,有什么消息尽快报过来。”
“知道了。”宗泽点头应诺,想想又问,“相公很在意那边的成绩?”
“当然,一直都在盼着呢。”
韩冈丝毫不遮掩自己的迫不及待。
这可是开启工业革命最重要的一步,用什么样的褒誉,都不会让他觉得评价太高。
“但这也只是第一步,甚至不能用在铁路上。”
“能先走出第一步,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哪家的孩子一出生就长大成人的?可汉家之兴,由此而始。”
韩冈无意求全责备。
先有了实用化的蒸汽机,下一步才会去考虑如何更好的利用这一动力,以及蒸汽机本身的改进设计。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还有规模化的制造。
仅仅是为了进行合格的工业化生产,韩冈甚至连番下文,将度量衡标准化精确化。
尽管没有公制的度量衡,依照旧式的尺寸、重量的标准,也一样能够造出合用的机器来。如果是要测量零件的尺寸,游标卡尺暂时是足够使用了。
英国人使用英尺英寸,没有影响工业革命的爆发。暂时使用现有的度量衡,自然也不会太过影响工业化的进程。
在蒸汽机的发明过程中,韩冈甚至还考虑过发电机、电动机。在《自然》中,他也撰写过论文,阐释了电的定义,从闪电,到冬夜里脱衣服时闪烁的电火花。
怎么产生电力?是切割磁场发电,还是先利用电池。
能够铺设海底电缆的工业能力,这个时代还不具备,漆包线和硅钢片组成的电磁铁,当然更不可能。
不过不要发电机,只要有有效的电池,和无线电发报的能力,韩冈甚至可以直接挥军去攻打辽国。
可惜这还仅仅是梦想,而且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但有了蒸汽动力,修建跨河大桥将会简单许多。修筑大桥时,不可缺少的钢铁零件,将会更加简单的大批制造出来。
洛水、淮水,最终目标就是黄河——或许几十年内,修筑黄河大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比跨越长江的可能性还多一点。
不管怎么说,一切美好的未来,蒸汽机都是第一步——开创未来的第一步。
不过这也只有韩冈这么看,韩冈面前的宗泽却并不觉得蒸汽机的地位有韩冈说得那般重要。尽管他觉得的确很重要,可也没有重要到事关天下兴亡的地步。
“汝霖,你可知何为革命?”韩冈突然问道。
宗泽心颤了一下,不动声色的回答:“所谓革命,天命鼎革也。自汤武革命始,至太祖定鼎为止,改朝换代,即为革命。”
“非也。”韩冈摇头,“此乃一家一姓的鼎革,非是天命之变。”
“那依相公之说,何为天命?”
“是天下谁属:华夏,还是夷狄。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圣人之言即是其意。”
宗泽皱起眉,汤武革命可是出自易传,孔子亲笔。当然,张载曾经说十翼之中,只有彖象四篇是孔子亲笔,韩冈作为其弟子,将汤武革命所在的《彖》都赶出孔子文集也不足为奇。
当世大儒,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当今宰相,他说出来的话,不知有多少人会主动为他做论证。
韩冈看得出宗泽内心中的想法,以状元郎的才华,当然难以苟同自己恣意取用圣人之言的说法。
换做平时,韩冈根本就不会说出这番话,但他今天兴致高涨,一时间也难以自抑,
“真正的革命是什么?是华夷相替!三皇五帝,渺茫难寻,暂且不论。周以代商,分封诸国,东至海、西至漠,北至燕代、南至苍梧,八百年间,诸夷星散。幽王时,犬戎能破国都,至秦兴,犬戎何在?周兴夷亡,华夏气运鼎盛,天命自此归于华夏,此方可谓之革命!”
韩冈停了一下,见宗泽默然静听,继续道,
“秦后至今一千三百年,五胡之乱,华夏不绝如缕,但李唐之兴,犹能横扫胡虏。惟国朝开国,便始终未能如汉唐一般扫平北虏南蛮。北虏势压中国,以天子之尊甚至得与虏酋约为兄弟,华夏之衰可见一斑。”
“大宋文治远胜契丹,武功也力压四夷。”宗泽低声辩驳。
“那是最近十几年,仍不足以扭转乾坤。”韩冈就是这一变化最主要的推动者之一,他又足够的资格去否定宗泽,“大宋在变法,难道辽人没有?但蒸汽机一出,工业大兴。枪炮之前,武力高下,不足为论。火枪一造千万,小童持之亦能胜壮勇。契丹铁骑可千里离合,旧日为官军之困,但轨道一出,机车为用,步卒亦能一日千里。自此之后,人多势众者胜。”
“华夏再兴,蛮夷之亡无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