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桃李繁华心未阑(中)

宰执天下 cuslaa 4292 字 8个月前

书院里都在这么教。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

气学一脉,从不空谈仁义。在他们的心中,百姓吃饱穿暖,才有知礼知耻的基础。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的是复圣颜回,不能拿圣人的标准要求普通人。

所以士人想要实践横渠四句教,就必须先从实事做起。

求实,务本。

乃是气学一脉治学的宗旨。

“更别说你我若去西域,立马一个官身,再来几年,说不定就能入流了。”

书院中的消息很灵通,图书馆中,连朝廷下发到县中的塘报都有。

曾贤当然也清楚,如果自己愿意去西域,即使不能立刻做官,可历练一段时间后,还是有很大可能成为有俸禄的官员。

可是这个决心不是那么好下的。去了西域任官,这辈子还能不能回中土可就难说了。天下人人向往中原,四荒的官都没人愿意做,所以官吏一旦任职岭南,这辈子就要蹉跎在海天之外,就是进士也难保能够重返中原任职。西域现在的情况,说不定就会跟那岭南一样。

不到万不得已,曾贤还不像将自己的未来给赌进去。

“好了。小乙。”一只手伸到了曾贤面前,“愿赌服输。”

曾贤叹了一口气,然后认命的开始往怀里掏钱囊。刚摸出几个金灿灿的大钱,就看见一人徐步走来。

看见那个衣着寒素的年轻士人,曾贤连忙将钱重新揣进怀里,拱手行礼,而他身边,已早有人弯腰躬身。

“曾贤见过助教。”“赵菏见过助教。”

那人微笑着一一还礼,寒暄了两句,然后告辞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赵菏茫然若失,“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

“文诚先师的儿子,只要去东京城,哪个门子敢拦着他?颜子,张助教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

横渠先生张载张文成的儿子张因。

张因在书院中是属于比较特别的学生。在学习的同时,还辅助教学,是为助教。

张因是张载唯一的儿子,张载过世时,他尚未成年,因张载遗爱,故而备受张门弟子的照料。一众弟子,以韩冈为首,纷纷赠金赠地,使得张因成为横渠镇上除了书院之外最大的地主。

而张因成年后,就将自家的土地捐了大半出来,大部分做了书院的学田,小部分则是留作族里的祭田。只给自己留了百亩,供养老母,供己读书。

书院中,寻常学生要么学义理,要么学治事,张因是两者并重,一面苦读张载的著作,一面则学习自然数理方面的知识,对科举则毫无兴趣。

前两年大考,张因位在前列,山长苏昞曾兴奋的对人说,‘释迦不以罗睺传,老聃不以子宗传,孔子不以伯鱼传。气学一脉,子宗可传。’

所以在书院中,张因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父亲而受到师生们的尊重。

“听说顺丰行的冯东家这一回来,还准备请了张助教一同上京,但张助教又拒绝了。”赵菏轻声说,满是羡慕。

“也不是所有人都想上京的。”

曾贤拍拍手,背后有靠山,不愁吃穿,不愁前途,安安心心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放着这样的日子不过,上京做什么?

要是自己有张因的条件,也肯定会留在书院中,去打造那些机器。看着巨大的机械转动起来的样子,远比读书更有趣。

只可惜啊,曾贤想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有张因的条件,未来依然模糊。

曾贤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父亲刚刚从乡下回来。正脱下外袍,交给家里的小养娘拿到院子中去抖干净。

曾贤在进房前,也拍了拍衣服上,几天没下雨,风一吹身上都是灰。

曾贤父亲端着凉茶喝了两大口,“韩相公的表弟来了,大哥你在书院那边看到了没有?”

曾贤有些惊讶,“阿爹怎么知道的?”

“顺丰行的冯大官人到了镇上,横街的那几家,哪个还能在店里坐着?”

“顺风行的大东家见他们了?”

“见个屁!”曾贤父亲冲院子吐了口口水,“卖斤屎还要先撒泡尿加二两份量的,冯大官人会搭理他们?!李麻子脸上的黑字不是官家的墨宝,李黑狗腰上的金带也不是官家赐的,凭他们也能见到韩相公家的表弟?”

曾贤拿起茶壶,给自己父亲喝空的茶杯满上:“阿爹说得是。”

谁让卖米面的李麻子和贩南货的李黑狗与自家支持的不是同一队?

曾家住在镇东,横街那边属于镇西,两边各有一支球队,每个月都要踢几场。长年累月下来,两支球队的球迷就成了冤家,尽管只隔了一条镇子正中央的大街,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照样是冤家对头。

“冯大官人这一回来,也不知书院里谁要倒霉了。上回来,那个王账房就全家去了西域。再上上回的老王账房,他倒是自个儿吊死了痛快,可惜他家眷照样给送去了西域,温明府说得好,既然贪来的钱都一起用了,那当然得一体治罪,还敢以自尽对抗王法,更是丧心病狂,不能不从重处置。”

曾贤嗯嗯啊啊的应着,顺手整理自己今天上课的笔记,他知道,自家父亲絮絮叨叨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不过他更清楚,冯从义时隔一年来到横渠书院,书院中与账目有关的管事们,可都要提心吊胆睡不着觉了。

不知要送多少人去西域,曾贤想着,这可是很重要的。

……………………

一群人战战兢兢的站在冯从义的面前。

冯从义一反方才与苏昞的谈笑风生,脸沉了下来。

想讨好京中那位韩相公的人很多,所以给书院捐款的人很多。雍秦商会中的成员,或是成员的后台,每一个都不小气,捐款数量少的几百,多的上千。这不是小数目了,几百上千亩地一年的出产。

冯从义是书院的财神爷,又是韩冈十分亲近的表弟,所以尽管他就是一个商人,但苏昞还是对他有着足够的尊重。自然,这也是因为他性格不错,又善于与人结交的缘故。

这些捐款都被用来购买土地,书院的地产,超过了横渠镇土地的一半还多。日常开支,都是从出产中获得。

书院之中,为了方便日常运作所有教学之外的杂务,都是由外聘人员处理,从日常饮食,到院中清洁,还有田地收账。此外,财务也有专门的账房来管,老师和学生都不沾手。

每个月,会在书院照壁墙上公开账本,同时无论是师长还是学生,或者是捐款人,都有权利随时查账。

这其中,绝大多数捐款人从来都不会查账本——他们捐钱,就是为了结交,捐了之后再查账,那就是得罪人了——许多学生和老师,也不会去关心账目,觉得一身铜臭。但冯从义每次来,都会让手下人细细检查一番,因为他代表的是韩冈,因为韩冈希望他捐出的钱,能用在该用的地方。

现在一干管事就在冯从义面前,战战惶惶。

至今为止,即便仅仅是在采买时收受回扣,等待他们的都是开革的处分。名声坏了,一辈子都别想再寻到好差事了。更严重就会直接报官,被冯从义送去西域的账房有两个,连同他们的家眷,全数流放异域。就算贪污不算过分,不至于株连亲族,犯案的本人,也会被送去西域。

近十年来,横渠镇所属的郿县,连着三任知县都是横渠书院出来的学生。犯到他们手中,结果当然是注定的。尤其是现如今,为了能更好的控制西域,即便是窃盗小罪,只要是累犯,立刻就是发配北庭或安西军前。任何想从横渠书院师生们的牙齿缝里刮钱的人,在伸手之前,都要好好考量考量。

等了半个时辰,苏昞等到冯从义回来了。

“怎么样?”

“这一回还算好,都学聪明了。”冯从义淡然道,“不过管采买的周冲还是辞了吧。”

“要不要解官?”苏昞问道。

周冲在苏昞的印象中,是个很老实的一个人,不然也不会让他去管采买。但苏昞更信任冯从义的审计,顺丰行中的账房,天底下没有比他们眼睛更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