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衙的时候,韩冈正在回家的路上。
不用当值,该处理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韩冈自不会在皇城久留。
但回去后,前来求见的官员能够塞满家门前巷道,今天晚上至少再接待十几人,点十几次汤水。
当初韩冈在枢密副使任上时,由于时间太短,期间朝中又颇多风浪,还没来得及享受到多少宰辅级的待遇,而如今就大不一样了。
想到回去还要看一群官员游移在矜持和谄媚之间的笑容,韩冈就想能不能偃旗息鼓,换身装束从后门回家算了。
不过再想到这是扩张声势的机会,韩冈还是耐下性子。核心与根基要好生培养,而外围摇旗鼓舞的人也不可或缺。
而且,这也算是公务的一部分。
政事堂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人事,不设法多加了解各方官员,难道要抽签决定堂除的人选?
一群士子从前面走过,听到喝道,避让道路边,然后又冲着韩冈指指点点,低声说些什么。
这些士子看神态很放松,但又有着几分紧张,一看就是刚刚获得解放的贡生。只因还有一道殿试等着他们,不能完全放松。
到底能通过礼部试的考生有多少,韩冈根本都不会去在意。
考题已经拿到了手上,看似浅显的题目,但却因为各种试卷外的因素,会让贡生们大感头疼。
等到最后的结果出来,了解到评判标准,事后怕是有不少会撞墙。
穿过拥堵在门前的官员车马,韩冈终于回到家中。
等待他的,不仅仅是外面官员、士人送来的拜帖,还有一堆的书信等待韩冈拆阅。
将拜帖先放在一天,韩冈拿起那一摞书信,翻了几下,突然发现一封信的发信人姓名很是眼熟。不是认识已久的眼熟,而是刚刚听闻、突然又见到的那种熟悉。
尤其是在收到那份密信后,崇文院成员的姓名,就分外让韩冈敏感。
将信打开来一看,韩冈便摇了摇头——果然如此!
跟他之前毁去的那条密信是同样的内容,只是稍稍有些差别。
韩冈轻轻弹了下信纸,是不是可以从这里面得出新党江河之下的判断?至少愿意投机的人多了起来。
不过韩冈的态度依然故我,却连信封也一并装好,打开灯盏的外罩,拿着信封的一角放进去点着了。
火光闪动,一缕青烟之后,不该存在世上的这封信,连同写信人的私心,彻底化为乌有。
但韩冈还是将两人记下来了。
天生万物,自有其理。当物尽其用,不能浪费。
张嘉问……李嘉问……
‘啊,记错了。’
韩冈拍拍脑袋,不是偷了叔祖私信的那一位,要更恶劣,恶劣得多。
。
在考题公布之后,宗泽便松了一口气。
进了贡院中之后,宗泽便一直感到有些压抑。贡院里面的空气,都仿佛比外界重上几分。更何况由两位知贡举带领考官、考生一起向先圣参拜的仪式,庄严肃穆,更是给一众士子平添了一份压力。
宗泽曾经听前辈说过,贡院中多有冤魂,全是屡考不中、郁愤而亡的士子。应考的贡生们只要心思一乱,立刻就会被缠上。
再有才学的士子,一旦乱了心境,也会连普通人都不如。
当然,为什么有圣人坐镇贡院里面还会有冤魂?何况这座贡院还是新修,开门迎客也就几次,能死几个?
这一点,那位专爱说鬼故事的前辈就不能自圆其说了。
今科的考题,在经义上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出自《诗》、《书》、《周官》中的内容比预计中少了很多,很可能是《三经新义》给人琢磨透了,所以干脆减少一部分,以加强难度。
而之后策论的题目,让宗泽在安心之余,又忍不住摇头苦笑,为那几位爱猜题的同窗担心起来。
熙宁六年礼部试的策论是史论:以秦与商鞅之事为题;九年则是策问:天子因天下灾异频频,而问策于考生;元丰二年也同样是策问,因为当时的形势,加上主考是去过辽国的许将,策问的内容有关西、北二虏。
连续两科都是策问,所以这元佑元年的礼部试,大部分士子都觉得应当不该是策问了。
但宗泽没有管过去是什么情况,策与论,他都下了功夫去用功,
事实证明,铜板连丢两次叉,第三次还是有可能继续是叉,而不会变成快。
宗泽也赌博,掷铜板有字的那面叫叉,没字的那边叫快。他平常常玩三星,三枚铜板要掷出一色的浑纯,难度甚大。但一枚铜钱除非是要掷出侧面朝上,否则叉和快都是很容易出现。
不过有一点宗泽是清楚的,这一次不论是出现那一面,都跟上一次的结果没有任何关系,只看老天和运气。
虽说考题的内容与人有关,不过猜测人心所向,大概也就跟掷铜板的差不多。
所以这一回以为策论的体裁会是论而不是策的考生,全都赌输了。
宗泽虽是赌赢了,不过也没敢太沾沾自喜。
不论是策,还是论,一般都会切合当今的形势,但同样一件事,在不同立场的人眼中,必然是有着不同的意义。
故而还要看主考官,他在朝堂上是站在什么立场,过去又有什么经历,本身又是什么样的文风,又有什么样的忌讳。这都是需要事前去了解的。
若是不去注意,一头撞上墙去,喊冤都没人理。
君不见当初欧阳修为一洗文风,在他主持的礼部试上,刷落了多少名震士林的考生,以至于在路上被人围攻,可终究是一点用都没有。被取中的去宫中参加殿试,被刷落的扎欧阳修的草人也没能让欧阳修少吃一碗饭。
宗泽仔细的审视着题目。
去除无谓的辞藻,今次策问的论点只在于绍述二字。
这道题乍看起来难度并不大,也符合考前的猜测。就算猜错了体裁的考生,看到内容后,就会安心许多。
绍述就是继承,先帝新丧,若要说针对何事,不问可知。题眼当然是论语中的‘三年无改于父道,可谓孝矣’这一句。但要如何联合实际进行阐发,并给敷衍出一篇让考官满意的文章,就很让人头疼了。
宗泽越是思量,越是觉得这道题里满满的皆是恶意。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道,可谓孝矣。
但新法便是号称效三代之法,变祖宗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