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15)

宰执天下 cuslaa 4001 字 9个月前

这么多年过来了,终究还是要向韩冈低头认输,文及甫心中一片悲凉,就是当年韩冈只是区区微官的时候,还做着枢密使的老父就已经奈何不得他,到了如今,更是气焰煊赫,让自家老父不得不低头了。

“相公!东京的急报!”

一名仆役匆匆赶来温房。

文彦博手一抖,大大的墨团出现在纸面上。

看着被污损的稿纸上除了墨团之外的区区百余字,文彦博丢下了笔,对仆役说:“拿来!”

这是来自东京城的最新消息。

文彦博展开来一看,动作立刻就凝固住了。短短数百字的纸页,他却看了足足有一刻之久。

双眉初时越皱越紧,但不久之后,就与脸上的皱纹一起舒展开来,到了最后,他竟放声大笑。

文及甫惊得目瞪口大,多少日子没见父亲笑得如此酣畅淋漓。

“大人?大人!”

文彦博精神振奋,抬手将桌上的稿纸揉成一团丢掉:“这下就好办了!”

文及甫茫然不解,只能呆滞的看着父亲。

文彦博这一回没有为儿子的一张呆脸而生气,反而笑着问:“知道沈括是哪里人?”

文及甫眨巴了两下眼睛:“……开封府的沈括?……好象是两浙……对没错,就是两浙!杭州的。所以当初先帝才会派他回两浙体量两浙新法推行情况。”

“嗯。”文彦博点点头,又问:“李定呢?”

“好象是扬州的。”

“吕嘉问呢?”

这又跟吕嘉问有什么关系?但文及甫不敢问,“吕晦叔乡贯莱州,他自然也是。”

“不,”文彦博摇头,“他是淮南寿州的……他什么时候帮北人说过话?”

吕嘉问如果从吕夷简那边算起来,他就是淮南寿州人,比江南离北方近一点,但依然是南方。

可若是说祖籍,吕嘉问则是京东莱州,说起来跟韩冈的祖上就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但吕夷简、吕公著、吕公弼能说自己是北人没问题,他们的立场说明一切。但吕嘉问要说自己是北人,包管一群人吐他一脸口水。然后指着地图问,知道寿州在哪儿吗?!——他什么时候不都是站在南人那边?!

“韩冈是哪里人?”

“关西。不过祖籍是京东……大人这有什么关系吗?”

“有。”文彦博点头,随即又大笑起来,“既然韩玉昆有心,老夫又如何不捧个场?”

韩冈的确是胆魄过人。

自河湟十年之后,都让人忘了他最早是怎么得到王韶的赏识。

不过,还是蔡确的失败最让文彦博扼腕叹息。

蔡确、曾布、薛向联手,推倒了一心延续先帝治国方略,换成了性格刚硬的太皇太后垂帘。

若他们成功,之后在朝堂上为了与王安石、章惇等人争斗,必然要援引外力相助。在眼下正邪截然两分的时候,蔡确能够请来的助力自然不会是他家。

而且太皇太后一向敌视新党,由其秉政,国政必然要恢复到祖宗之时。就算是蔡确不想拨乱反正,最后也是由不得他。过世的慈圣光献曹后,身为姨母、姑姑,还不是拧不过做侄女和新妇的太皇太后?

两三年后,重回朝堂的元老们,联合太皇太后之力,能将蔡确、曾布也一并给掀下来。彻底清除十五年来的重重乱政。

可惜韩冈这一骨朵之后,最后的机会都不复存在了。

蔡确从此成了叛逆,有宋一代都不可能再翻身。与其关系紧密的一干人等,这一回,日子也难过了。

蔡确的党羽就不提了。他的亲戚都一样要被这一桩的案子牵连进来。

据说韩琦家已经跟蔡确定下亲事。在婚事上,死掉的韩稚圭,他的儿子们倒是没有半点党同伐异的想法。一切都以维系韩家家门不堕为目标。可现在的情况,他们当初的目的已经完完全全的成为了水中月,镜中花。

还有冯京那位与蔡确联姻的前任宰相,也同样逃不过为人群起而攻的结果。

文彦博与蔡确没什么瓜葛,曾布、薛向就更不必提了。但文彦博现在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想法。

刑恕竟然成了参与蔡确密谋叛乱的同谋之一,这一件事,让文彦博哑然失声。

刑恕的身份太尴尬了。他在洛阳城中,是很多人都看好的年轻一辈,也是西京元老们在京师的耳目之一。其交游广阔,常年在司马光、吕公著门下行走,又是二程的弟子,到处是朋友,出入元老之门,与其结交往来的衙内、士人多如牛毛。

比起吕公著、司马光来说,文彦博与刑恕算不得有来往。可他也不能置身事外。刑恕被牵连进谋反大案中,这是比司马光、吕公著败退回京,对旧党更大的打击。

在刑恕的家中,不知有多少与洛阳城中官宦人家的子弟往来的凭据,一旦给搜检出来,整个洛阳城都要鸡犬不宁。

纵然可以自辩清白,说自己与刑恕参与到叛乱没有任何关系,可这年头,谁没有点小尾巴?万一有人想来一个一劳永逸,文彦博本人都逃不过去。

文彦博白透了的双眉紧紧皱起,就连他也觉得这件事棘手了。对元老重臣的尊重,并不包括在叛逆之事上。尤其是新党诸贼等了这么多年,这么好的机会,就是文彦博也不觉得他们有任何轻轻放过的理由。

这样的情况下,至少得先做好准备。当事情真的来了,才能有所应对,不至于乱了阵脚。

“你有没有跟那刑恕私下里有什么勾当?!”

文彦博猝然问道,双眼紧紧盯着身前数步的文及甫。即使他一贯的对儿子不假颜色,也从来没有如此严肃的表情。

文及甫早就面无人色,惨白着一张脸。就算是文及甫也明白,朝廷对叛逆的态度,从来都是宁枉毋纵,何况文家眼下在朝堂上,举目皆敌,有所关联的朝臣,能挤进侍制班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当真要面临朝廷天威,连个能帮着说话的人都没有。

与他常来常往的刑恕成了叛贼,作为与其关系亲近的自己又如何能轻易脱身。

但父亲的质问,他却不敢不答。若当真被认定与叛逆有所牵连,自己说不得就要自尽,以免为家族带来祸端。在这件事上,父子至亲也没有人情可说,总不能为了一个儿子,将其他子孙乃至整个家族都牵连进去。

在文及甫自己察觉之前,他就已经跪了下去,“儿子不敢欺瞒大人,刑恕过往一向常来奉承儿子。儿子却不过情面,也多与其敷衍。但决没有参与什么叛逆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