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韩冈肯定要差上一筹。方才韩冈审问宫人的时候,不可能没发现小皇帝对他心中有芥蒂。
可王安石现在只是沉着脸,完全没有反对的意思。
他对官家的忠心,看来也是看在上皇的份上。
而且能够对宫人公开宣言,可见向皇后已经被说服了。
终究不是亲生的。
宋用臣心想,这一下心头大石终于能放下了。
现在都在这里如此坦然的说明真相,之后也肯定会向朝臣公开。否则岂不是朝臣地位都不如他们这些天子家奴了?
但宋用臣随即发现自己猜错了,公开真相的时间,不是之后,而是现在。
蔡确报了长长一串名字,全都是当朝的金紫重臣,要即刻通知他们入宫。
宋用臣脸贴着地,一个一个记下来。
若太上皇正常因病驾崩,现在宫里面就会是忙忙碌碌。
收殓上皇遗蜕,更换陈设,布置梓宫。由首相韩绛出任山陵使,主持一应仪式,蔡确辅佐。并遣使告哀辽国。大赦天下。还要派人去通知在京寺观,为上皇敲钟祈福。
这些事朝廷早就有准备了,只要一声令下,宫里宫外立刻就能行动起来。但现在却是召唤在京重臣共议。
连夜招重臣入宫,这么做,难道是顺势要废了官家,重立天子?
想到这里,宋用臣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多想,与刘惟简、石得一一起领了旨,连忙出去,分头安排人去通知所有在京的重臣们连夜入宫。
王中正随后也领了旨意,去请天子赵煦。
安排下其余人等,皇后入内守着她丈夫尸身,宰辅们也都在外间坐了下来。
虽然入宫的时间并不长,才过去了一个时辰还不到,但自王安石以下,两府宰执一个个都是身心皆疲,在座位上呆然坐着。
“玉昆。”章惇偏过头,低声问韩冈,“这样真的好吗?”
“不然还能怎么办?”韩冈反问。
章惇怔了半日,说不出话来。
行废立之事,要下决心不是那么容易,而且赵煦被废之后,若是活着,谁也不敢保证日后不会卷土重来。若是死了,他们这群宰辅在青史上也别想留下什么好名声。
为伊尹之事,放太甲于桐宫。但赵煦不是太甲那样耽于嬉乐的皇帝,而是好心办了错事。才六岁的小孩子,仁孝聪慧,又有多少地方需要反省和悔改的?
最后只能叹气:“这等事,东京城一个冬天都出不了几起,偏偏落到了福宁殿里。”
就算完全是意外,赵煦都要背上一辈子的罪。好端端的聪慧天子,长达之后,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韩冈没指望过赵煦这个学生能为气学张目,也从未期待能教出一个言听计从的皇帝。
福宁殿中的变故的确让人感慨,但感慨之后,他剩下的念头,就是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了。
韩冈望着门外的黑暗,就等着他们来了。
。
夜风一个劲的刮着。
穿过殿阁楼宇之间宽窄不一的间隙,风声就变得高高低低,听在耳中,犹如鬼啸。
寒冬腊月的夜晚,寒风如刀。
宋用臣从温暖如春的寝殿中出来,慌慌张张的没有加衣服,一阵风过来,顿时就遍体生寒。
贵为御药院都知,没人敢挤在他身边。一丈之内,都没其他人站着,没遮没挡的,给冻得直哆嗦。
瞅瞅稍远一点,挤作一团的低阶内侍和宫女,不由得羡慕起来了。挤在一起不仅能取暖,还能壮壮胆。不会像他,身子冷,心更冷。
不过人群之外,围了一圈班直,冷也好,热也好,最后的结果不会有什么区别。
王中正受了韩冈的命令,带着人看守着从福宁宫中出来的同伴。
那群身量高大的班直,一个个手拄刀枪,腰跨长弓,将里面被围着的一群宫人,都当是反贼一般的盯着,想逃都没处逃。
“正卿,冷不冷。”
刘惟简不知什么时候挤了过来,叫着宋用臣的表字,亲热的就像是老朋友。但两人的关系,可从来都没有和睦过。
不过宋用臣这一回懒得与刘惟简争闲气了,长叹了一声,声音压低:“要是冻上一阵就能保平安,再冷一点也没什么。”
“……谁说不是。”
刘惟简抱着膀子,哆哆嗦嗦的说着。被韩冈从福宁殿里赶了出来,等着里面的裁决,现在心都冷了大半截,不知自家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
他和宋用臣现在都是脸青唇白,三分是寒风,七分是害怕。
太上皇突然驾崩,还带了三条人命走,从韩冈方才的询问中来看,怎么想都是做儿子的官家想要尽孝弄出来的祸。
刘惟简明白,如果宰辅们要帮天子遮掩,杀人灭口是最简单的做法。
就算日后外面满城流言,也可以装没听到。谣言这东西,除非被有心人利用,否则没有一点意义。
烛影斧声,金匮之盟,太宗皇帝得登大宝的谜团,在世间传了上百年,但现在坐在御榻上的还不一样是太宗的后人?
可是这上皇暴毙当夜值守在殿中的宫人,则很难有好下场,否则人多嘴杂,日后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不是多难想象的一件事,放眼望过去,小黄门一个个惶惶不安,宫女们也都在低声抽泣着。
只有王中正昂首阔步,呵斥着几个找地方避风的班直们。
一众从福宁殿里出来的宫人,只有王中正是不用怕,韩冈让他领兵做看守,摆明了要保他,如果朝廷要动刀子,也肯定砍不到他这个正任观察使头上,最多也只是让他找地方去养老。
两对眼睛遥遥望着王中正,羡慕和痛恨的情绪在视线中交织在一起,只是这些情绪很快又都收了起来,掩藏得妥妥当当。
石得一过来了。
不过被王中正拦在了外面。
刘惟简眯起眼睛看过去,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只看见石得一先是发怒,然后就是一脸吃惊的样子,转身就要走。
“有人出来了。”宋用臣忽然紧张得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