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一)

宰执天下 cuslaa 3512 字 8个月前

“钓国平生岂有心,解甘身与世浮沉,应知渭水车中老,自是君王着意深。”王安石不顾韩冈侧目,怆声长吟,似笑似悲,“忽忽十四载。人尚在,鬓已催。”

“岳父!”韩冈声音陡然提高。他没想到王安石心中的愧疚有这么深,这是打算要退了?

王安石盯着韩冈好一阵,“老夫是不用考虑那么多。接下来是玉昆你们的事了。处理国事要稳重,不要遗人话柄,对待天子更要恭敬。玉昆,不要忘了寇忠愍。”

王安石也只有对自家人才说这么直白,韩冈心中感动,“岳父放心,小婿明白。”

有时候,是好是坏,只在一句话间。

当年辽人入寇,寇准力主真宗亲征。订澶渊之盟,使辽国退兵后,寇准以功臣自居,而真宗也洋洋自得,并对寇准极为敬重。战前一力主张的王钦若只说了两段话,‘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是城下之盟也。以万乘之贵而为城下之盟,其何耻如之!’,‘陛下闻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斯亦危矣。’

先攻击澶渊之盟的性质,再定性寇准的行为。区区几句话,一下就扭转了真宗对寇准的看法,寇准随即被赶出京城。

人心是说不准的。人的想法总是很容易就被动摇。

现在觉得赵煦日后会怎么想,是觉得有定策之功,还是觉得是凌迫君上,那就是笑话。

一件事,正说反说,都能说出道理。关键是要看是怎么说,何时说了。

可能赵煦到时候甚至会忘了昨夜的那一幕。可是想到也好,想不到也好,现在担心又能如何?难道还能以为等到新帝亲政后,身边没小人上眼药?

在场的都是共犯,事后算账又能跑了哪个?宰辅之中,也只是一个吕惠卿能例外。到时候若是被追究,一个个都逃不了。

王安石的担心,当然不是杞人忧天。

只是韩冈感动归感动,却并不是很放在心上,王安石的担心,人人都考虑过了。既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那就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利大于弊。所谓的后患,也只是必要的风险而已。

“玉昆。平章是怎么了?”章惇迟了一步进来,正看见王安石推说累了,进去休息了。

“家岳是想要退了。心里那一关他过不去。”韩冈不作隐瞒,反正也没必要隐瞒。

章惇看起来并不惊讶。以王安石的性格,之前肯舍了面皮去写内禅大诏,肯定要告退以求自清。再做他的平章,不知会有多少脏水往他身上泼。

“玉昆你呢?”章惇问的直接,“有雍王和司马君实在前,这一回怕会有人多想。”

韩冈之前可是一并向皇后递辞章的,现在王安石退了,韩冈却留在宰辅班中,肯定会惹来他人议论。不过这还只是小事,更重要的,天子因,最终也瞒不过人,必然会有人会将之与司马光和赵颢联系起来。

一个皇帝,一个亲王,还有一个太子太师,落在他手上后,一个个都犯了心疾,韩冈身上的压力绝不会小。是人都要畏惧三分。

“一个是装的,一个是犟的,只有这一位才是真正的病症,而且还不是随时都病着。”

韩冈的表情中看不出半点异样,似乎并不担心。

章惇看了韩冈半天,忽然问道,“天子……太上皇会清醒过来,玉昆你是事先就知道的吧?”

“怎么可能?”

“那就是你根本不在意,不是吗?”

韩冈一笑:“好也由他,坏也由他。”

赵顼的心性,也只有初苏醒的时候才会激动。一旦冷静下来,就会玩弄他最为擅长的权术。去年的冬至夜,韩冈是在最好的位置上欣赏过赵顼的表演,又怎么可能还会忘掉还有这种可能?

只是因为不论赵顼是否清醒,对他都是好事,韩冈才半点不在意。

【第二更。】

蔡京早早的就来到了宣德门外,比他过去当值的时候,还要早了几刻钟。

而蔡卞就更是难得早起,仅仅是五日一朝的六参官,做的还是馆阁中的闲差,寻常睡到日上三竿都没有关系。

但他们抵达宣德门的时候,外面已经站满人了。

紫色、朱色、绿色,三色官袍簇拥在宣德门外的广场上。

都是听到了消息,早一步赶过来确认的官员。

蔡京在人群中发现了强渊明的身影。

饮酒至中夜,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就是有影响,也被宰辅深夜入宫的消息给洗清了。

若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就别想再往上面多走几步。

时间一点点过去。

代表天子龙驭宾天的钟声没有敲响,天子依然还在人世。

但宰辅们同时入宫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子的病症到底有多重?还能拖多久?

这样的疑问,缠绕在每一位官员们的心中。

宣德门城楼上,明显的加强了防备。巡视城墙的队伍,多了许多,而且是全副武装,就在城下,也能看见他们身上的盔甲反射出的旭日的光芒。

城门的另一面,突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城门外,顿时安静了下来。

门开了。

不是一贯的侧门,而是正门中开。

从大庆殿到宣德门,再到内城南门的朱雀门和外城的南薰门,都是在一条直线上。如果视力够好,站在南薰门外,可以一直看到大庆殿的台基。

当年大内诸殿新修,太祖皇帝赵匡胤坐在大庆殿御座上,传令打开诸门,对群臣说,‘此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见之’。

天子出入宫禁,宣德门这座皇城的正门肯定要打开,而天子践位,也同样会大开正门。

‘内禅。’

稍有点经验的朝官,头脑中立刻跳出了这个词来。

而接下来从城门中出来的内侍,向群臣宣读的御札,也向所有朝臣证明了这一个猜测。

前面不算长的引语没几人细听,尽管王安石写得很出彩,但其中最为关键的一段,所有人都抓住了,‘皇太子可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帝,退处圣寿宫,皇后称太上皇后。一应军国事并听太上皇后处分。’

果然是内禅。

但疑问随之又起。

皇帝发病肯定不是那么简单。不然等几天的耐心,宰辅们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