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六)

宰执天下 cuslaa 3989 字 8个月前

韩冈与王安石,一见面就闹起了口舌之争。你来我往,让外人看的过瘾得很。

只是王安石变得不耐烦起来:“乾称父,坤称母。何谓天,何谓地?”

‘乾称父,坤称母’出自《订顽》[西铭],是张载亲撰的气学总纲。但这一篇文字,却与韩冈主张的格物之道无法融合。从韩冈的理论中,完全推导不出君臣纲常——天子为天地嫡子,大臣乃天子家相:‘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差得太远了。天人之论与格物致知之间的裂隙,大到无法弥补。世界观分道扬镳,这是气学最大的漏洞。

“天地者,自然也。人存天地间,就是生活在自然之中。至于抬头看到的天,近的是地外云气,远的则是虚空星辰。”

“不见圣人之言。”

“韩冈从不认为有万世不易之法。纵使先圣之论,合于道,则承习之,悖于道,则摒弃之。传抄千载,谁知道里面有多少与原文相悖之处?”

“玉昆,你就这么跟太子说?”王安石口气轻松,神色却严肃起来。

“如何不能?”

“外公!爹爹!要吃饭了。”软糯糯的声音打断了韩冈与王安石的争论。

自家的女儿适时的出现在书房的门口。

韩冈不禁微笑。自家的女儿总是在最合适的时候登场呢。王安石的神色也同样缓和了下来。

每次韩冈登门拜访,一进王安石的书房,最后被派来找翁婿二人吃饭的都是怯生生站在门口的小丫头。

王安石孙辈中唯一的女孩儿,不仅是在家里,在王安石夫妻这边,也是最得宠爱的一个。王安石和韩冈私下里见面,少不了都要争上几句。能把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的,也只有韩家的大姐儿了。

“知道啦。”韩冈立刻把跟王安石的争论都丢到一边去,走过去把女儿抱了起来。

王安石也理了理桌子,不准备跟韩冈争了。朝堂上有吕惠卿,资善堂还有他自己,总有办法压住韩冈。

“对了,岳父。”韩冈出门前又回头。

“什么?”

“石曼卿对得那一联,其实小婿也有一句下联。”

“哦?那就要洗耳恭听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韩冈随着话声离开,房中一片寂静。

人间正道——

韩冈和王安石争得就是这一事。

到了最后他都不肯让去半步。

王旁干笑道:“玉昆的这一句对得一点都不工整啊。”

“工整?”

王安石哼哼着站起了身。手扶着椅背,将佝偻的腰杆挺直,僵硬的关节几声闷响,整个人忽的精神焕发起来,

“他是在说走着瞧!”太子太傅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冲着儿子嚷嚷:“走着瞧啊!”

“好久没来了。”

平章府一如旧日,可韩冈自从离京之后,有半年没来到这里。入府之后,左右顾盼,兴致勃勃在看风景。

“嗯。”王旁很沉静在侧应了一声,嘴皮子都没张开。

“还是这般清静。”

王家的人少,诺大的院子,看不到几个奔走的仆役。完全没有簪缨世家的威风。

“嗯。”

“外面倒是热闹,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就没派人赶一赶?”

“嗯。”王旁依然只回了一个字,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韩冈侧头看了看自己的二舅子,又道:“并州歌舞乃是一绝,冯当世[冯京]当年曾倍加赞叹。小弟这一回回来,有人就送了一对。赶明儿送过来,以娱耳目如何?”

“嗯……”猛然间反应过来的王旁大惊失色,“玉昆!”

韩冈笑得促狭:“说笑罢了,小弟可不想你妹妹回头怨我。”

王旁皱着眉,“玉昆,难道昨天回去二姐就没怨你。”

“出嫁从夫,多亏了岳父岳母教女有方。”韩冈呵呵笑了两声,见王旁板着脸,便收敛了起来,正色道:“我知岳父心思。岳父那边也当知我心意。世人皆以为岳父是以退为进,不过小弟明白,岳父是真的想退了。如果都只为功名利禄,哪会有这么多事?”

纵然朝廷现在将他和王安石的辞表都驳回了,可韩冈清楚王安石是真心想辞官,而他自己也是不想被人拿着枢密副使一职当成攻击自己的武器。权位本就是工具,不合手时就要干脆的丢掉。

大道之争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退步的余地。官职可让,但道统如何能让?为了名声,为了能更好的一争道统,韩冈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放弃手中的权力。如果没有辽国入寇,韩冈也不会接受枢密副使的任命,现在辞职只是回归正途。

韩冈私底下就准备荐苏颂代己任,同时将沈括推到三司使的位置上。只要其中有一个能成功上位,也算是达成目的了。当然,韩冈更信任苏颂一点。毕竟沈括是有名的墙头草,一贯的腰骨软。

王旁有些看不惯韩冈的态度:“这回吕吉甫要回来了。玉昆!”

“小弟能回来,吕吉甫当然也能回来。”韩冈浑不在意,他的以退为进,比人们所猜测的要退得更多、更远:“岳父要他回来就回来吧。”

要真是以辞官为要挟,王安石他荐吕惠卿做什么?韩冈也准备推荐人,这就是真正想要辞官的做法。

“玉昆你倒是看得开。”

“难道仲元还以为小弟辞官是妆模作样,私心里还恋栈权位不成?”

韩冈不在乎一张清凉伞,王安石是更不在乎,可他不信吕惠卿能跟他一般想法。韩冈本就想跟王安石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以眼下的局面,当然是越早越好。

书房内,王安石正坐在桌前,翻阅着刚到手的新书。那张巨幅的桌案也完全被书卷和纸张给遮盖了,甚至有好些书都掉到了地上。

王旁见状忙走过去,帮忙收拾起来。

“岳父好兴致啊。”韩冈则笑盈盈的上前行礼。

同样上表辞官的王安石并没有敌视韩冈的意思,转过身,正面对着韩冈:“玉昆,你来了啊。”

“是的,韩冈来了。”韩冈又躬了躬身。

王安石老了,皱纹和老人斑越来越明显,从外相上看,他比半年前至少老了五六岁。可见王安石这半年多来,为了朝政付出了多少。

“江州司马青衫湿,梨园弟子白发新。”韩冈走到桌边,低头看着王安石摆在桌上的文字,“岳父又是在做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