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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紧盯着不远处的中军。
在旗帜下,有着这一战最主要的责任人。
连同自己在内总共三百另五人,回来的只有两百三十多,八成还不到,而且回来的也是人人带伤。就是乌鲁本人,脖子上也缠着一圈捆绑伤口的绷带——这也是从代州那里得来的。
明明太谷城外宋人早就做好了准备,但萧十三却还坚持去攻打太谷城。
这上千战死的同袍,是萧十三那贱种贪功害死的。要不然,早就该带着打草谷得来的收获,返回大同府了。何须现在满心失望和颓丧的返回北方。
乌鲁低头看着胯下的枣红马,马鞍之下,连脊梁骨几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干瘪、瘦削,已经完全不见让举族上下都羡慕不已的良驹的形象了。这一匹还算好的,乌鲁总共带了三匹南下,其他两匹的情况只会更糟。
春来战马体弱,经过了一个冬天,战马身上积存的膘已经都消耗光了,春时不经将养却赶着南下,已经有大批体质稍弱的战马倒毙路旁。现在有用了几天时间,多走了几百里冤枉路,等于是又要多损失上一批战马。
就算是这样,只凭一路得来的收获,还能说是一桩胜利。但这样的胜利再来个几次,大辽也不剩多少好战马了。
乌鲁的手紧紧攥着刀鞘,投向萧十三的眼神中透着愤怒和桀骜。
“乌鲁!别犯浑!”
一声焦急的呵斥从身后传来,不过来得更早的是探过来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乌鲁坐骑的缰绳。
乌鲁拧过脑袋,铜铃似的一对圆眼凶光四射盯着胡里改。
老胡里改没松手,“低下头,低下头!”
乌鲁怕老胡里改声音太大,引起他人的注意,也不应低下头,
“越是这时候,萧十三越是要杀人。没能打下太谷城,现在他要立威,就只能从你们身上着落了。别给他机会!你没看其他人一个个乖的跟孙子一样?”
乌鲁几乎要翻脸,他哪里可能真的去杀萧十三,他还没疯!乌鲁压低声音发怒道:“你当我想不到?!我怎么可能做这等事!”
“我知道你当然能想到,但你多瞪他一眼就是把脖子往刀口上多凑一分。不是吗?若他真的拿你开刀,举族上下就都完了,这一分一毫的风险也不能冒啊!”
老胡里改将乌鲁的缰绳越攥越紧,眼角的余光还瞥着中军大纛的方向,生怕萧十三注意到乌鲁方才的不驯眼神,恼羞成怒后迁怒到头上来。
宫分、皮室两军,萧十三动不了;五院、六院、乙室等贵胄更不用说;出身大部落的就算有些冒犯,萧十三肯定也只会当没看到;而小部落就跟屁一样无足轻重。最危险的就是他们这等人数不多不少的中等部族。偏偏他们回去的这一路上,还跟着中军,这是踩在刀锋上走路啊。
趁损失不大提早离开,还算是做得不错了。真正错的,还是没查探明白太谷城中宋军兵力的数目,同时也是对手太强的缘故。想明白了这一点,老胡里改对萧十三的愤怒还不及乌鲁的十分之一。
乌鲁并不关心老胡里改现在想什么,他依然纠结于自家损失的儿郎,“死伤这么多人,等回去后,定要求尚父给我们所有人一个交待!”
老胡里改知道乌鲁这是在说气话,也不多劝。等他真的发了疯想要连同其余各部跟萧十三过不去,在想办法不迟,反正那时候,也有族中的长老能拦着他。
老胡里改回头望了已经被远远抛到身后的城池一眼,他可不信,宋国的那位神佛弟子,会高抬贵手的放人一马。心中暗叹,‘先能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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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的亮了。辽人的确趁着黎明前发动了最后一次攻势,不过在警惕的乱箭之中还是宣告败退。
城南城北的两片集市,皆是一片焦黑,只剩下残垣断壁上的缕缕青烟随风拂动。辽军最初的攻势就是从这里展开,不过现在却看不到几具尸骸,可能同样被烧成了黑炭,也有可能是火起后就顺利撤离了。后者的可能性远比前者要大,不然如院落和道路这样的空地上,应该会有为数众多窒息而死的尸体。
韩冈转身对黄裳笑了一笑,“看来勉仲你猜对了。”
当时黄裳和另外两名武将就猜测辽人利用城外的建筑潜近城池,只是声东击西的战术,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错。
“猜没猜中都一样啊。”黄裳苦笑着摇头。猜对猜错都毫无意义。城中的防御措施本就是为了应对全线进攻而计划的,岂会为辽人的计策而影响?
但也在这一夜中,太谷城内储备的箭矢消耗超过三分之一,而弓弩损坏也将近一成。同样规模的守备力度,城中最多只能再支撑两天,接下来就要用人命来拼了。
不过辽人也不可能再来两次三次昨夜那样等级的进攻了。只要看看外面就很清楚,辽人死伤枕藉,数百近千之多。
这些人,绝大多数身着甲胄,在辽军尚未全数铁甲化的现在,必然都是萧十三麾下的精锐。相对于整体兵力虽少,但绝对是伤筋动骨的损失了。而且还有那些虽然受伤但还有爬回去气力和运气的,数目只会比躺在城下的更多。
城头上这时又有些乱声,很快就有人来报,说是从辽军的营地那边来了一队骑兵,过来想将尸体和重伤员都拖回去。
没人脸上能看到担心的神色,倒是人人带笑,这完全是犯浑嘛。
“萧枢密被气糊涂了吧?”
“若是发了疯才好。”
倒是田腴清醒:“萧十三再糊涂也不至于下这样的命令。多是部族军来救自家人的。”
片刻之后,城上再来报告,就说是城头上的一阵乱箭将他们又赶跑了,还顺带留下了十多人。然后就再不见声息。
到了中午,韩冈巡视过城池四壁守军,又去医院探望了在昨夜受了伤的伤兵——基本上都是意外,只有一人是中了流箭——终于城外又有了动静。辽军的骑兵开始接近城门,四座城门都有,总数差不多有七八千。
那些骑兵没有绕城而行,只是静静的停在离城一里多的地方。但那并不是辽军继续进攻的标志,而是撤退。
从城头上,甚至不用望远镜都能看见驻扎在城外的辽军,正大批的从背离城池的方向离开他们临时驻扎的村庄,一队队的向着地平线的远方行去。
随着辽人越走越多,越来越远,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到了辽军的动向。欢呼声便渐次而起,不可遏制。传遍了城墙,传遍了城中。
“撤了,撤了!辽狗撤了!”
城上城下,官兵百姓,皆是欢呼雀跃。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市井小民,无论是僧道,还是平民,都是欣喜欲狂。
数万辽师围城,虽然仅有一日,但之前准备御敌时的压力却如同阴云一般笼罩在所有人的头上。如今云开雾散,又如何能不欣喜欲狂。
可是相对于全城军民越来越响亮的欢呼,韩冈的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双眉反而渐渐的拧起,他周围的幕僚和下属,也因这位制置使沉静如初的表情而逐渐冷却下来。
“不要庆功得太早。只要辽贼还有一兵一卒留在河东,就不是欢呼胜利的时候。”韩冈声调低沉的一盆冰水浇到僚属们的头上,“辽贼究竟是向南还是向北,这是必须要先查清楚的!”
在韩冈的威压下,制置使司的成员们收起了喜乐之心,开始成一圈低声讨论起:
“萧十三以骑兵隔绝消息,多半是意在南来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