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向来问道渺多岐(三)

宰执天下 cuslaa 3284 字 8个月前

但《礼记》毕竟是经对儒者来说,质疑经,甚至进一步说经有错,可是要越过极大的心理障碍也幸好《礼记》非是孔子手笔,而是西汉小戴所编纂,故而名曰《小戴礼记》若是议论起《论语》,无论如何,苏颂都过不了心理这一关

“在下一直都在说格物致知,而不是格致知,那是因为中多有错谬,要求于真,本于实腐草化萤乃是《礼记》中的错谬之处小戴四十九篇,其中多有伪传,由此可证其《周礼》并称三礼,是大错特错”

圣人是不会错的,那么一旦文章错的,肯定就不是出自圣人的传授——虽然这条逻辑链,其大前提从本质上是错的,但在眼下的这个时代,圣人永远正确,却是人人信之不移的事实

《小戴礼记》四十九篇中有礼制、礼仪,并解释仪礼,记录孔子和弟子等的问答戴圣做的,仅仅是编纂而他编纂的四十九篇中,哪些是真,那些是伪,其实是难以分辨当东汉大儒郑玄为其做了注解之后,《礼记》的真伪便无人去怀疑了,在唐时是被列入九经,直到韩冈出现

韩冈盯着苏颂的手苏颂正下意识的转动着手上的玻璃瓶,透明的瓶子咕噜咕噜的打着转,折射出来的火光,不停地晃动以重礼守礼的儒门中人的标准,这样失态的行为,是不应该有的苏颂的心在动摇,韩冈编纂医典,也许就是为了将所有经中与草木土石鸟兽有关的篇章,拿出来考证一番,以验明真伪

“以韩冈一点愚见,《礼记》之中,也就《大学》、《中庸》等数篇,得了圣人本意”

这是要将《礼记》从九经中踢出去啊苏颂的手一紧,死死攥住了并不算大的瓶子他从韩冈的话中,甚至隐隐听出他有打算将《礼记》从经史子集四部之中的经部中给剔除出去……‘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韩冈双眉轻挑,这就是自然科学在经学上的作用

他在向苏颂解说着个人见解的时候,心中隐隐藏着一分激动不论是儒家还是佛家、道家,甚至是西方的神学,都不可能与天地自然分割开来,避免不了的要对自然界的现象描述、总结,解释和加以说明,这是必不可少的根基

但没有科学的研究方法为指引,对自然现象进行总结归纳时避免不了的会有诸多谬误,所以在后世的西方,科学能划破中世纪的黑暗,也就在情理之中而眼下,韩冈一步步的将经学的画皮撕开,驳斥过往的释义,甚至是抢占解释权,当然也并非难事

不要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跟专家辩论反过来说,想要辩论获胜,就要将话题引入自己熟悉而对手不熟悉的领域早在韩冈开始抢夺格物致知的诠释权的时候开始,他便是这么去做,至今没有改变,也不会去改变

当韩冈能将名列儒门九经之一的经典都进退由心,那么他在儒门的地位将不言而喻,气学在儒学中的地位也将自然而然的确立,无可动摇

苏颂抬眼看着韩冈,温润醇和的眼眸,却闪着坚定如石、无可动摇的光芒这样的年轻人啊,难怪他对天子的压制根本毫不在意,区区爵禄,又岂能约束得了一心放在学问上的儒者

大概韩冈是以配飨文庙为目的,以功臣配飨太庙,并不是一项能吸引所有人的光荣引导后人,传习大道,或许才是最诱人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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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

南方星空接近地平线处的大火心宿二,那猩红的色泽在天幕上闪耀着不吉的光芒在无月的夜晚,天上的星辰仿佛亮了许多,平常被月光所掩盖的黯淡星辰,这时候,也一个个的出现在星空中

苏颂在得到千里镜的这一年里,早养成了夜半观星的习惯,与同僚的交际往来,减少到最低限度上透过千里镜观察着千万甚至亿万里外的星辰,寻找星辰轨迹变化的规律,这是苏颂如今最大的乐趣

从韩冈房敞开的窗户中,依然可以看到天上的万点繁星,多宝格上,也有着几架千里镜和显微镜,但苏颂却将注意力放在房内,放在韩冈说的话上

不比在太常寺衙门里那样需要防人耳目,在私家的房中,出己之口,入人之耳,就可以畅所直言

韩冈图穷匕见,一点点的将自己的真实目的坦诚的告知给苏颂:“古人并不是一定是对的比如螟蛉义子的谬误,如今是改了,但腐草化萤的谬误,千百年来却无一人指正”

烛光下,韩冈拿出了一个杯盏大小的透明玻璃瓶瓶中有湿土,有草叶,而在草叶上还趴着几只飞虫,再仔细一点看,还能看到瓶底中,还有几只毛虫状的黑色爬虫

若在平日里,苏颂多会嘲笑一下韩冈的奢侈,拿着价值十几贯的玻璃瓶养虫子但眼下他便无余暇去做这样的闲事,韩冈既然说腐草化萤是谬误,那么瓶中的自然是萤火虫

接过韩冈一并递过来的放大镜,苏颂郑重仔细的观察起瓶中的飞虫和爬虫来这可是非同小可的话题,就跟当初韩冈指出螟蛉之子的错误一样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

螟蛉之子的典故出自于《诗经·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负之韩冈当初在《桂窗丛谈》中详细的阐述了蜾蠃为幼虫捕食螟蛉的过程,看起来不过是纠正了一个常识上的谬误,实际上,却是将过去所有对诗经的释义,硬生生的捅了一刀

有许多人想驳斥韩冈,但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实证,证明了韩冈的正确圣人是不会错的,所以错的便是释义从最早的毛诗郑笺,到如今各家学派,每一家都是将《小宛》中这一句解释成蜾蠃收螟蛉为义子而韩冈便证明了这一条释义的错误

在辩论中,只要揪住言辞上的一项错漏不放,全力攻之,往往便能让对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而当一部注疏中,出现了问题——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就完全可以由此来推及其余,质疑其他诸多释义的可信性

韩冈就是这么做的,而他也的确让无人敢在他面前谈论《诗经》的传注有一点,必须要知道,作为学的根本《三经义》中,可就有一本注疏《诗经》的《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