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州衙中,种诂见到了高遵裕。苗授不在,据说是受了重伤,在随军的疗养院中躺着。
惨败之下,高遵裕变得反应迟钝,神思恍惚。他的腰甚至都是驼着,往日根本看不到太后亲叔这幅模样。
种诂心知高遵裕是给失败打懵了。他好歹还经历过三十年前的三次惨败中的两次,也亲眼见证过之后十几年党项人肆无忌惮的杀入国中劫掠,顺便还毫不脸红的将朝廷的岁赐搬回去的情形。眼下的败阵,还不至于让他变得灰心丧气,但高遵裕就没这份被磨练出来的坚韧了。
主帅都这般模样,下面的士卒就不用提了。不管韦州城中还剩多少兵力,看起来都不像还能支撑得住的模样。
“高总管。”种诂拱了拱手,行了个礼。
换做往日,高遵裕好歹还能记得安抚一下在后方拼死阻敌的种诂,但现在没有那个心思,“贼军还有多远?”他问道。
种诂没心思计较这等小事,“之前四日,末将与西贼接战数十次,发现是三支铁鹞子轮番追击。不过昨夜他们都没追上来,多半是为了将息马力,算时间差了有半天的路程。”
种诂自知,要不是党项人不想战马在追逐战中劳累过度,死得太多,他根本就逃不回来。逃命的宋军可以不顾战马的生死,但党项人却不能不顾。
“半天啊……”高遵裕紧皱着眉。
“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种诂问道:“西贼休整之后,肯定还会追上来,是要坚守韦州吗?”
高遵裕犹豫了一阵,抬眼问种诂:“大质【种诂字】意下如何?”
种诂他没有背黑锅的打算,抱拳道:“还请总管示下。”
高遵裕凝神注视种诂好一阵,最后一摆手,“你先下去歇着吧,这几日辛苦你了。”
种诂行礼之后,转身出厅。
种诂不看好接下来的战局,追击自己的三支铁鹞子加起来都没超过一万五,可见其主力有更为重要的工作要完成——王中正那一路危险了。如果王中正再败,这一战就没法儿打了。
不知道朝堂上能不能看清着一点。
种诂叹了一声,这要看京城中的反应了。以军情传递的速度,金牌急脚递将战败的消息传到京城,也就在这两天。
。
大约五百多人的骑兵停驻在灵州川的荒滩边,红裳锦袍,是典型的大宋马军。
战马一群群的在河边上喝水,正常的情况下,它们的主人在喂马、饮马之后,都会顺便就着河水洗刷一下,这样骑着才算精神。但现在几乎所有的骑兵士卒,却是连照料的念头都没有,而是横七竖八的带着战马找了树荫躺了下来。
河边的五百骑兵,已经完全失去了一支军队应有的秩序。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旗号尽失,就连盔甲,也不见几人还带在身边。身上有伤的用布条胡乱裹了一下,没带伤的也跟乞丐没有多少区别。
有人闭着眼睛休息;有人在伤口的创痛中呻吟;有人则是发着呆,双眼死鱼一般瞪着;还有些人,眼睛滴溜溜的转来转去,却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每一个人的手中都紧紧的攥着坐骑的缰绳,就是睡着了,都不见松手。
种诂半闭着眼睛,坐在一块石头上。对于麾下士卒的颓丧和军纪的混乱,他已经能做到视而不见。
一场败仗之后紧跟着连续数日的追杀,全军上下现在惶惶然如同夜里发现黄鼠狼进了窝的母鸡,彻底乱了阵脚。十万大军在西贼的追击下散了鸭子。被追杀得别说脸面了,就是底子都丢光了。
就是现在回想起当日,种诂也觉得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十年来的累累胜绩,在这一战中化为乌有。
种诂还能记得当日城破在即,从战场那边产来的战鼓声都洋溢着得意。谁能想到西贼竟然能决堤放水,一下就让攻城大军近乎崩溃。
之后灵州城中杀出来的骑兵,加上兴庆府方向的伏兵同时来袭,外围的泾原军被水势分割,无法会合,加上慌乱,一下子就崩溃了,接着就是包括种诂在内的两路骑兵被数倍于己的铁鹞子击败,接下来就是身在灵州城下的环庆军,也同样是在一片混乱中全军溃散。
水势漫过膝盖,对步兵的影响很大,但对骑兵而已则仅仅是小有阻碍,种诂当时不在正面战场,没看到中军主力如何失败,但之后但他率部撤向中军方向时,就看到全军跑得漫山遍野。从时间上看,环庆军的抵挡连一时半刻都没有。
之后两军残部会合,高遵裕强令苗授殿后,而苗授又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运气不好的种诂。最后的结果就是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人马——这可是骑兵啊,有那么多步兵逃散的情况下,根本就不该有这么大的伤亡。
“皇城。”亲兵提着水袋小跑着过来,毕恭毕敬的递给种诂。他两眼红通通的,灰尘密布的脸上还有两道明显的泪痕,
种诂伸出左手接过水袋,用牙齿拔掉塞子,大口喝起亲兵刚刚打来的河水。他右臂则是直直的垂下来,不见动弹。
泾原路为环庆路殿后,而种诂以第三将的骑兵为整个泾原路殿后,一路连番大战,损兵折将的同时,种诂本人也难得幸免,暂时只剩一条胳膊能用了。
前天最危险的时候,身边的亲兵都给杀散,他一人被七八名铁鹞子围住。
种诂从来都不是以武艺著称的将领,其少年时曾以叔祖隐君种放为榜样,号为小隐君,心思放在文事上,在兄弟中枪棒、弓弩都是倒着数,也只比普通的军官略强那么一点。现在年纪大了,武技也在不断退步中。
就在前天的混战中,种诂拼了命才用铁枪扎翻了两个武艺最强的西贼,肩膀上却挨了一铁锏,幸好仅仅是废了肩甲,事后一看,整块铁板都扭曲了。不过好歹把下面的肩胛骨给保住了,只是伤了筋,得修养好一阵子……但运气不好时,说不定一辈子都得与这个伤处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