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韩冈为何如此?”沈括转着茶盏,慢悠悠的问着。
“一则应是心不在此,第二当是不想让诗赋拖了后腿。韩冈于诗赋肯定是能写,但多半写得不好,枯藤老树也只是特例,难有可以比肩的第二首。若是滥竽充数,少不了会被一干刻薄之人指着鼻子嘲笑。现在干脆不写,就算有人想嘲笑,又能嘲笑多久?说多了也就厌了。且更能反衬他在其他方面的才华。”沈博毅沉吟了一下,更低的声音说道:“以孩儿看来,韩玉昆外似谦和,实则高傲,根本看不起那一干饮酒作乐多过做正事的词臣。诗赋于他,小道而已,他想做的,是穷究天道。区区文名,对他来说,有等于无。”
沈博毅说完,就紧张的看着父亲,等待他的评价。沈括默默等了一阵,见没有下文,视线从茶盏中的浮沫上收回,抬起眼:“没了?”
沈博毅一愣,心虚的小声道:“……没有了。”
沈括笑了一声:“前面倒也罢了,不过能看到最后这一点,也算是不错了。”跟着却又摇摇头,“但还是没有说到正题上。”
看着疑惑中的儿子,沈括道:“韩冈是奇才,学问博通,为人沉毅。不出意外,日后定然少不了一个宰相。但他想做的,绝不是韩琦那般相三帝立二主的元勋,他的心思更大。”
“襄汉漕渠自太宗时两次修筑不成,尤其是第二次,全线掘通后才发现水浅难以行舟,世人皆视方城垭口为天堑,自此搁置百年,直到韩冈出现,才重新将襄汉漕渠提上桌面。你可知他靠了什么天子和朝堂会相信他能将漕渠修起?”
“多级船闸……”沈博毅想了想,补充道:“还有过去立下的声望。”
“对。”沈括点头,“光有船闸是没用的,但天子不知道。霹雳砲、雪橇车、板甲,任何一样拿出来,都是让人叹为观止的发明,能让人吃一辈子功劳,而这些都是韩冈一人的。等飞船上天之后,加上《浮力溯源》营造声势,韩冈在工器、营造上说话的份量,就变得比谁都重,已是由技巧之术进抵于大道。为父,还有苏颂,都远远不如。”唐州知州眼神中闪动着羡慕,“他说船闸可行,没人能驳斥得了。天子只会相信他,不会相信别人。世人也只会相信他,不会相信别人。”
“韩冈是先拿多级船闸出来,等天子和朝廷意动之后,又将轨道拿出来,告诉天子,可以先拿轨道替代漕渠在方城垭口的那一段难关。既避免了开辟漕渠在长期的工程中受到干扰,更让轨道不再局限于矿山和港口,从此有了更为广阔的用武之地。”沈括叹了一声,“这一步步都是按着他的计划来的。”
“大人是在说韩玉昆从一开始就在想着推广轨道?”沈博毅问着。
“确切点说,应该是一石数鸟,开辟漕运,自是有功——与中原更加畅通的联系,还能稳定他主持夺占交州——而推广他所发明的轨道,也同样有功。更重要的,轨道推广后,还能给他带了更大功劳,实现他的目标。”
“……什么目标?”
“你可知道有轨马车真正的用武之地不是在京西……而是在一片坦途的河北。一名兵卒,连同战具在内,总重也就在两百斤。一个指挥按五百人算,不过十万斤。不过人不是货物,不可能两三趟车就运走。但像方才的车子,六匹马、五节车厢,挤一挤,载一百人没问题吧?一个指挥,也只要五趟车,三十匹马。一万人也就一百趟车,六百匹马,几个时辰就能装完上车了。”
沈括喝了口水,见儿子听得专注,就继续说道:“再算算速度。有轨马车按只要能做到按时换马,一天不停歇都可以。一个时辰三十里来算,十二个时辰就是三百六十里……想想河北才多大?如果用轨道将河北各州府连接起来,两天,最多三天,就能将一万全副武装的大军,从黄河边的澶州送到最北端的定州。”他声音猛然拔高,“契丹人的骑兵全速前进时,也就这个速度啊!”
“更别说,运粮有多方便了。”沈括叹了口气,叹气声中满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以及深深的敬服,“明白吗?只要方城山这里见了成效,韩冈转头就能让天子点头同意在河北铺设轨道。一旦开始建设轨道,进而投入使用,几千上万匹挽马从哪里来?——只有熙河。韩冈的老家。扩大茶酒易马的交易,能进一步稳定了熙河。”沈括斜睨着一脸震惊的沈博毅,“怎么样……又是一石数鸟。”
“拖着为父来检验轨道,韩冈其实已经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沈括看破了韩冈的盘算,也是有了决断,“依眼下的情况,为父肯定要为他奔走鼓吹。不仅是铺设轨道以便用武河北,甚至是在气学上,为父也得站到他的一边。大哥儿你跟着他,好好学着点。里外都留个人情,日后也有好处。”挥了挥手,“你先回房去想想,日后在韩冈身边该怎么做。”
沈博毅不敢多话,躬身告退,走出去时还是沉浸在震惊之中。哪里能想到韩冈光是要打通襄汉漕渠,私底下能有这么多想法。
儿子离开,沈括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套。打开来,里面的东西银亮亮的反射着灯光,自己的相貌,也在其中被照得纤毫毕露。
方才教训了儿子好一阵,看似是觑透了韩冈的一切,但实际上,对沈括来说,韩冈身上的疑团更多。
学问不说了,张载肯定教不出来,要么归于天授,要么就是像韩冈自己说的,是格物致知的成果。而韩冈所拥有的势力,更为让人疑惑。
圆圆的水银镜只有巴掌大,套在软布套中,用的时候拿出来,不用的时候收在套中,不用担心划伤镜面。
格物致知并不算什么,韩冈在古书中找到汞锡齐的制法,并用来造水银镜,这一点也不足为奇。唯一让人惊讶的,是韩冈从哪里找的人为他制造镜子。
一个十年前还是穷困垂死的灌园子,哪里来的人手?两条腿会吹拉弹唱的清客幕宾到处都是,但双手上有把子好手艺的工匠,能够炼制水银的匠人,这样的人才,可不是想找就能找的。沈括出身官宦世家,但他养家里的几个清客,可没有一个有这等本事。
而且拥有了这项发明,不去设法保守机密,反而毫不在意的说给外人听。要知道,这可是能养活一个家族数代人几十年的宝贝,可比在家里挖个坑将黄金白银埋下去有用得多。
放弃聚敛钱财的好手段,却又能收拢有用的人才,这完全是相对立的两桩事。对于沈括来说,韩冈手上掌控的资源才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不便与儿子多说,不小心传出去,很可能就会恶了韩冈。
将镜子收起,沈括双眼定定的看着灯火。韩冈帮了自己这么多,眼下的情况,自己也只有站在他的一边。只望韩冈能达成他自己的目标,日后自家也能藉此摆脱现在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