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平诚一郎接到消息已经是几个月以后了,他跨过热带雨林和无遮海洋,背景是素白的雪。
“什么?竟然出现了这种情况么……”总是散漫的男人在一瞬间变得锋利,那双暗红的瞳孔里似乎藏着什么野兽。他的气息变得危险起来,黑色大衣在风中猎猎起舞。男人的背后是皑皑的白雪,他站在雪中,犹如一团暗红的火焰。
这些日子里他都在环球旅行,通过到达未去的领域,领略新的食材与料理风光。这是他固有的放松方式,不用带儿子后男人整个人都放松开来,全世界浪。
当然不可能用真名,老司机对马甲的熟练操作在数年后终于重现。没有人知道他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料理的革命者〕,打一枪换一个地儿,随心所欲的走。
——反正有才华的人哪里都能发光啊不是吗?
这回也是如此,在经历对可可豆的追寻后,他不知怎么的,竟然跟人合伙在极尽寒冷的世界尽头开起餐厅来。
【你想过吗?在南极开餐厅!】那个头发卷卷,看起来很传统,实际上非常新锐激进的magnusnilsson如是说道。
他梦想在荒芜人迹的冰天雪地里开一家餐厅,炉子里烧着火,酒液在杯中呈现黄金一样的色泽,餐厅里气氛融融,窗外是铺天盖地的雪。
——为什么非得开在南极呢?这世上那么多冰天雪地的地方。
——因为在南极开一听就很酷啊!
对啊,就是因为很酷啊!magnusnilsson就是这样的人,喜欢很酷的东西,并且在很认真的追逐。他有一头乱糟糟是金发,谈到梦想的时候闪闪发光。
他总是在追逐很酷的东西。从曾经开在小岛水下,对海洋水生物一览无余的玻璃餐馆,再到以新锐出名,什么都敢做的分子餐厅……在别人还在老老实实的时候,他已经做了很多很酷的事情。
【我的梦想就是一生都做尽很酷的事——这是一个非常棒的梦想,不是吗?】
当然是啊!披着马甲的幸平诚一郎笑了。他喜欢很酷的事情,也喜欢结交很酷的朋友。
这个男人的体内流着不会安分的血,如果没有被拴住的话,也应当是一生行尽很酷的事吧?
【那么,算我一个么?】流着暗红色中长发的男人轻轻地笑了,伸出了他的手。岁月在他身上流淌下痕迹,气质却变得更加成熟。
两个新锐进取的人结交是不需要循序渐进的。只是一次偶然的喝酒,然后谈天聊地,进而对对方的料理感到惊喜与叹服,然后便是意气相投。
想在南极开餐馆的magnusnilsson理所当然的是一个疯子,但幸平诚一郎也□□不让。他们一拍即合,然后开始为这件很酷的事情奔波。
【在南极我们要出售什么料理呢?法国菜,日本菜,英国菜……中华料理?】
选项一下子无限延伸,但又被地域所限制。在零下几十度的气温中,味觉会变得有所不同。
就像你在几千米之上,同一碗油泼面你在飞机上吃到的飞机餐的味道,和你在小店里吃到的味道截然不同。高空上人的味觉会被封闭,一些味道对应的区域又产生细微的差别。而在南极也是一样。
【好的飞机餐要在高空重新调配那是独属于那个高度的味道,我们的南极餐厅也应当如此——】
他们探讨食材与储存,想在冰天雪地里保留特色而又美味,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们研究菜谱与装修,怎样的选址才是合理。
用亚麻籽做的前菜,咬开来有植物种子的清香,被裹住的脆皮被油炸得恰到好处,又酥又香,形如蚂蚁上树。醋的酸和青口酱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伴随着啪叽啪叽的亚麻籽破碎的脆响,好像在嚼跳跳糖一样。
烟熏的驯鹿肉干与枯叶高汤,肉拿榛木与松叶烤出来,有植物自然的清香。两人设计的摆盘非常有趣,拿一个小玻璃瓶装着,圆形的玻璃瓶圆润可爱,生菜插花一样地插在上头,下边是烟熏的驯鹿肉,黑乎乎的乍一看像泥土。
汤是非常新鲜的凝乳和红莓。凝乳有一点腥,那是山羊奶自然的膻味。但是红莓的酸很好地中和了这个味道,那种奶油般的滑腻配上点睛的酸,真的是升华了这道菜的品格。
其余的还有野生鳟鱼卵和猪血脆塔,鸟肝肝酱配麦芽白菜与罗文浆果和欧芹茎,自己腌制的猪肉切片等。
新鲜的鳟鱼卵是他们最得意的食材之一,好不容易才搞到野生的,远比养殖的要肥美。不用经过任何的盐渍,就这么直接吃,下边用海苔包着,像是鱼卵军舰,但实际上里面包裹的是猪血脆塔,鱼卵爆破的浓郁鲜甜与脆塔的酥交织在一起,层次是如此美妙而丰富。
特别的还有裹上灰烬的蛋。这是一道非常猎奇的菜肴,用麦秸编制的鸟巢,里面放的是黑乎乎煤球一样的圆状物。
【哦,我们是不会主动告诉客人软煮鹌鹑蛋的涂层使用的是腌制羊粪灰烬。羊粪灰烬。】magnusnilsson和幸平诚一郎眨眼,眼睛里都蕴含着某种恶作剧似的笑意。
这种特殊的处理实际上是冰岛的传统技法,搭配腌制的万寿菊酱,撒上干燥,温和的烟熏鳟鱼,可以在蛋壳被剥离后沾取食用。
【其实味道相当不错的,真的!】扎着小辫子的男人眨眼,嘴角有荡不开的笑意。
探索的火焰日日夜夜地燃烧着,在这种情况下很难被外物所撼。事实上幸平诚一郎也没有什么好操心的,他的友人都很好,前辈也健在,妻子已经故亡,唯一的儿子去了他放心的学校,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義朗君,你不去镇上吗?】米亚冲幸平诚一郎招手。
木山義朗,现在幸平诚一郎的化名。虽然在世界尽头的偏远之地居住,但是物资还是要去镇上还有很远的地方采购。
镇上有当地的风土人情,而其余的特别物资则是依靠海运或者空运到镇上。他们的选址非常远,远到根本荒无人烟。不去镇上的话根本没有信号,但是幸平诚一郎和magnusnilsson总是拒绝。
薙切仙左卫门他接到过一次,那时只是稍微有点奇怪。毕竟是皮糙肉厚的男孩子,青春期的小孩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奇怪。幸平诚一郎没有想太多,实际上那时薙切仙左卫门也还没想太多。
而事情在之后急剧恶化——但幸平创真的父亲却一直联系不上。幸平诚一郎在几个月后才记起,唔……好像,失联得有些久了?去镇上看看有谁给我打电话吧。
他跟着拉货的采购来到镇上,打电话给薙切仙左卫门。
【喂,是老头子啊,最近身体怎么样?还硬朗吗?我?哎呀,我那里信号不好啦哈哈哈哈……】
理所当然的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幸平诚一郎和亲近之人的谈话经常是这样一副欠揍的模样。作为一个失踪专业人物,他以为他身边的大家都习惯了才是。
【混蛋!这种事怎么可能习惯啊!保持通讯是一个厨师的基本要素啊!你又鬼混到哪里去了?!】
薙切仙左卫门老当益壮,骂起人来还是那么中气十足。就在幸平诚一郎以为他要继续的时候,对方却忽然放低了声音。
【诚一郎,】
老人在叫他的名字,这种正式的语气让他瞬间提起精神,
【你儿子出事了。】
【嗯嗯嗯……是……我知道了……我会回去的……】男人沉默地挂断电话,一瞬间他的精神气沉寂下来,像是黑色的火,燃烧在爆裂的边缘。
【……你要走吗?義朗君?】magnusnilsson睁大了眼睛,他们的料理已经研究了大半,他很难想象这时候男人会退出。
【抱歉……】幸平诚一郎吐出一口浓烈的烟气,烟雾后男人的脸模糊不清,【家里有人出事了……】他猛地吸了一口,浓烟呛入肺部有一种辛辣的麻痹感。
【啊,是这样……】magnusnilsson垂下头看不清表情,米亚也垂下眼去。这种时候说挽留的话显然是不现实的,这样未免太自私不近人情,但是木山義朗实在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厨师,他和magnusnilsson两个人几乎承包了这个餐厅百分之七十的框架。
米亚觉得主厨可能会很难过,但是看时发现他果断地抬头,【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就去做吧!当然我这边也随时欢迎你回来!】他给了幸平诚一郎一个大大的拥抱,手用力地拍打着男人的背部。
【是你的兄弟姐妹么……】magnusnilsson在幸平诚一郎耳边轻轻道。
【不,是我的宝贝独生子。】
船从南极到日本,途经十几天的时间。船没有办法再快,心情在等待中焦灼。
幸平诚一郎通过电话了解了儿子的近况。
很……不好。
最初的沉默寡言,讨厌接触,到后来的病态狂热,走火入魔。很难相信,这种糟糕的状况会发生在他儿子身上。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说错了?】幸平诚一郎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睁大了眼睛。他根本不敢相信,那个活泼的小太阳会变成这幅样子。
是的,小太阳。
虽然一直臭小子臭小子的叫,但是幸平创真确实是他的小太阳。
他曾经堕入黑暗,有一道光把他从深渊中拉出,这个背负修罗之名的男人心甘情愿地被束缚,从此锋利变成柔软,不安定的血液收敛。
然而有一日光圈破碎,躁动的野兽几乎要破笼而出,这时候是幸平创真伸出了手。
真是不可思议啊……那个小小软软的团子已经成长到了这种地步,纤细瘦弱的手拉上他的,金色的眸子里盛满满天星光。
【爸爸,这是我给你做的料理,吃完就不能再哭丧着脸了哦!】小创真的脸上还充满稚气,但神情却像在说些什么极为严肃的事情,【要恢复以前的神气呀爸爸!】男孩比了一个打气的姿势,眼睛里盛满星光,【我的爸爸那么骄傲!才不会这样整天待在房里闷葫芦一个呢!吃完我们出去散步吧!】笑创真冲着他说道。
真好啊,幸平诚一郎把男孩抱住,几天没有刮的胡子划过男孩稚嫩的脸颊,男孩喊着哇,好刺,但却被男人抱得很紧。
颓废的幸平诚一郎蹭了蹭儿子的脸颊,眼神中终于渐渐有了一丝光彩,【放心,会好起来的……】很久没有开过口的声音干涸嘶哑。
我诚一郎还没有堕落到让儿子来安慰的地步。
幸平诚一郎曾经在少年时蒙受巨大的失败,他的心境不足以支撑起他的才华,以至于走到几近自毁的道路。但幸平创真跟他的性格完全不同。倘若把才波诚一郎比作更加纤细敏感的高情商,那幸平创真就是一块倔强的木头。
他在乎输赢但也不惧怕失败,即便是上百次的败北也依旧精神奕奕。
【我并不认为一时的技不如人就是可耻的,总有一天我要成为世界上最强的厨师!】小小的男孩大声许下大大的宏愿。而身为父亲的他却只是笑。